第四十五章沈梦臣手记：重逢

入夜后，货轮上渐渐安静下来，忙碌了一天的水手们此刻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边休息。晚餐很简单，每人两块饼、一碗粥，虽然少得可怜，可是喝过之后，我顿时觉得身子暖和了很多。许是这几天很少吃上一顿热汤热饭吧，像这样蜷缩在货轮的一隅，此时的心情却渐渐也平静了下来。

老宋头拿来了两条破旧的毛毯，海上的风大，夜幕降临后，阵阵凉意就很快袭来。靠在我旁边蹲坐下来，老宋头的脸上也是轻松了不少，他毕竟已上了年纪，白天的装卸工作对他来说还是太繁重了些。

“怎么样，忙活了一天，累得够呛吧？”他又哆嗦着递过来一支烟。

“没关系。您别忘了，我可是练过武艺的。”我笑了笑，接了过来。

“哦，差点忘了，沈少侠是练家子啊。哈哈。”点燃香烟后，老宋头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总算是忙完了，这是最后一批了。”

“其余的都已经成功转移了？”

“是啊，都转移了。你是不知道，前阵子为了这些东西，可是没少折腾啊。”

“哦？怎么说？”

“哎呀，难民太多了，当时都顾不上了。”老宋头吐出一口烟，有些微微皱眉。“也就是几天前的事，当时货轮刚刚停在码头，成群的难民就涌上船来了，不大一会，整个船就塞得满满当当，当时那个样子怕是连一箱东西也放不下了。当时当班的官员立马就急了，想带着手下就往下哄，谁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是嘛？”我问道。“为什么啊？”

“当时先挤到船上来的，全是官军海军的家属，哪那么容易哄得下去啊。后来他们又是说道、又是吓唬，这才好不容易赶下去一些人。现在啊，还真是什么人都得先给这些让路。”老宋头如是说。

什么人都得给这些东西让路？似乎还真是这样。莫说是现在，就是几十年前，类似的情况不也频频出现过吗？老宋头接下来的话，马上验证了我的想法。

“沈少侠，我跟你说啊，这批国宝沦落到现在，那个坎坷你怕是都无法想象。”

“怎么说？”

“白天你也看见了，那些个木箱，有些原本都破旧了，还是不久前刚刚翻修过的。这还是当年日本鬼子轰炸上海时候的事呢。没打到南京之前，官军就下命令转移这些了。又是用飞机运、又是用火车拉，好不容易都运到了重庆藏起来。听说，有不少还藏到了山洞里呢。”老宋头说的绘声绘色。

“结果你看，这日本鬼子才刚刚赶走，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了，唉.。。”他叹了口气。“他们都说啊，这些木箱子压根就一直没来得及打开过，东西从里面一直装着，现在，又要开始颠沛流离了.。。”

外忧内患，这难道就是国宝的命运吗？这样的时刻，老宋头的话不禁让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人。

是啊，郑炎他们当年不就是在外忧内患中一直在守护着‘龙魂’吗？虽然我知道，这些国宝中，并没有那颗‘龙魂’的存在。

此时，他人又会在哪里呢？是否还会记得我？这些日子以来，跟他在一起经历的那些艰难险阻、那些长途跋涉，还时常会造访我的梦境。郑炎，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想要了解你.。。

出乎意料，这艘货轮的速度果然很快，到达基隆港时，正是午后时分。帮助老宋头他们卸完了满船的东西后，我就匆匆向他告了别。心里挂念着jiejie姐夫，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找他们了。

相比起大陆的喧嚣，午后的基隆港似乎迎来了片刻的安静。我独自走出码头后，开始沿着略显崎岖的小路前行。这里看来刚刚下过雨，脚下的路有些泥泞，连空气呼吸起来都显得有些潮湿。

不过，这于我来说早已不是什么阻碍，这一路坎坷最终能到达此地，所经历的风浪早已让我忘却了顾忌。现在，心里唯一剩下的，便只有牵挂了。

jiejie姐夫住在郊外，当我到达他们居住的小院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当我敲开有些陈旧的木门，院里的情景映入眼帘的刹那，一颗早已疲倦的心才终于释然。

开门的人，正是姐夫韩锦川。他看起来变化不大，还跟以前一样精神抖擞，看来这一身燕青拳绝技始终没有放下过，哪怕在他脸上依然能看到些许岁月的痕迹。

“梦臣？！太好了，快进来！”显然有些意外的他也是一脸惊喜，急忙把我让进院子里。“梦君！梦君！你看谁来了？！”

屋里面传出了脚步声，听见姐夫的呼唤，看来jiejie也是有些出乎所料。循声望去的同时，我的视线扫过整个小院。

相比起外面，这座郊外的小镇本就异常平静，而这座不大的小院子里，宁静的气氛中却又多了几分温馨和安逸。这一路看到了那么多颠沛流离，此时此刻，我却仿佛是到达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彼岸。恐怕这里的情景，是那些仍处在诚惶诚恐中的人们无从想象的吧。

“梦臣？！你平安到了！”jiejie迎了出来，她那双空灵的大眼睛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改变。看到我的瞬间，我似乎也能从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瞥见隐隐的泪光。

跟jiejie拥抱在一起，我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真的，这种感觉绝不是单纯的久别重逢，而更像是劫后余生的再相见。

“好了，平安到了就好。”姐夫走到身边，轻轻拍了拍jiejie的肩膀，接着又转向我这边。“这一路可累坏了吧？来，快进屋吧。”

“我去准备晚饭。”jiejie擦擦眼角，挤出了一个微笑，接着就奔向了院子一隅的厨房。

华灯初上，夜色渐渐披上了这片静谧的大地。万家灯火，却没有多余的喧闹，才刚到达不多久，我的身心似乎也跟着沉静下来了。不知为何，置身在这里，总让我想起另一个地方、那个海边的小镇。曾几何时，这里的这份安逸，在那也是能感受到的。

“怎么样？船票不好买吧？我和你jiejie以为你还要过几天才能到。”姐夫在正厅里支起了大方桌，拿出了一瓶白乾酒。jiejie则忙前忙后的准备着饭菜。

“是啊，是很难买。我本来也没想到能这么快就到的。”接过他递来的已经斟满的酒盅，我的视线看向越来越丰盛的桌面。

“听说，上海那边的船票钱已经过百万了呢，这战争打得这么惨烈，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你也是从上海那边赶过来的吧？”姐夫叹了口气，随即也拿起了酒杯。“来，不管怎么说，回来就好。干！”

“干！”碰杯后，我将一盅酒仰脖喝下。

“姐夫，我本来是打算从上海来的，不过中途变卦了。这次是从广州来的。”放下酒盅，我笑着看了看他。

“广州？”

“广州？！那边还有船？”jiejie正好端菜进来，听到我这么说，他们夫妇俩有些吃惊。

“是啊，广州。而且，我坐得不是客船。”看见他们脸上的疑惑，我继续说道。“jiejie，你还记得济南府北大槐树的老宋头吗？”

“老宋头？.。。莫不是当年让日本兵包围住的那个老宋头？”jiejie有了印象。

“没错。我这次，就是坐他的船来的，你说巧不巧？”我又喝了口酒。“老宋头现在在码头那边工作，想不到在码头的时候，他竟然先认出了我，好不容易才把我带上船。这次可多亏了他.。。”

接着，我把这一路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jiejie姐夫，他们听得显然也是惊心动魄，那状况显然也完全出乎他们意料，尤其是我关于那晚的噩梦。

“太平轮.。那艘船我也听过。”姐夫说。“好像现在，还经常在两岸往返呢。听说那船的背景也很不简单啊.。”

“梦臣，既然平安到了，那些多余的事就不要多想了。”jiejie坐到一旁，安慰的看着我说道。“世道这么乱，那些还到处彷徨的人，怕是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是啊，jiejie说的何尝没有道理？恐怕，需要自求多福的也绝不只是那些仍处在彷徨中的人们吧.。。

“爸！妈！我回来了。”院门被推开，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

“是小炎。”jiejie站起身。看来，是我的外甥终于放学归来了。

“小炎，叫舅舅。”当这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正厅门口时，姐夫提醒式的对他说道。借着屋里的灯光，我也看清了少年的长相。

一身黑色的学生礼服，头上还带着黑布学生帽，配上这少年板正的身形显得十分得体。虽然是一张稚嫩的脸庞，但眉宇间已经能隐约看到正气初扬，这个俊朗的外表肯定是得益于jiejie姐夫的良好基因。

“舅舅好。”听到他父亲的提醒，少年向我鞠了一躬，同时也上下打量着我。

“好，好孩子。”我冲他笑笑，可脑海里却隐约显现出了一段记忆的画面。

那是，我本不愿在此刻提起的事、关于那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