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往事 “你.你说什么?!”郑炎不禁心里一惊,难道,他早就发现了? “哼,你也不用装了。昨天早上的那只白头鹰,飞到了你客房的窗户里,你以为那样的响动,我会察觉不到吗?”纪云成的口吻虽然平静却也严肃。“所谓的能工巧匠,只是幌子吧?是你的上级要你把我带过去吗?” “并非如此。”郑炎也不打算辩解,而是定定的看着纪云成。“能工巧匠并不是幌子,你所说的我的上级,也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 郑炎的话并没有让纪云成的眼神有所缓和,他的视线仍然紧盯着郑炎,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从来就没打算骗你,那样对我毫无意义。”避开了那咄咄逼人的眼神,郑炎重新看向窗外。“你也应该知道,再呆在济南府,你也不会有什么线索的。” “就算没有你的出现,我也会自己去找线索。”纪云成说道。 “云成,那天早上关于弗兰克的事,我很抱歉。”郑炎露出了诚恳的态度。 对于眼前这个人,他确实没有任何恶意,从当时在抱犊崮山下的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并没有把纪云成当成敌人看待,即使当时,面对纪云成凌厉的杀招,郑炎不得不出手反击。可是现在,事情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个纪云成带给他的感觉更是有了本质的转变。 他已经不只是单纯的涉事人员了,他在这起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恐怕是没有人能够下定论的,至少现在没有。 “虽然,尚不清楚你跟‘龙魂’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可是我也完全没有理由去干涉你。”郑炎继续说道。 纪云成并未反驳,他的视线已经从郑炎身上转回到窗外。盯着外面茫茫无际的荒原,似乎随着郑炎的声音萦绕耳边,他的视线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你上次说得对,即使要找石原报仇,单凭身手是不够的。”纪云成回答。“我也想明白了,依照弗兰克的情况,他确实经受不了那么大的刺激,而我恐怕也无法一直保护他。” 听到这渐渐缓和的口气,郑炎隐隐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一丝光亮。 “眼下,我也只好借助你们的力量了。”纪云成继续说,“郑大哥,那天的事你不必道歉。我应该谢谢你。” “不,这没什么.” “你难道不想知道,弗兰克究竟是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吗?” 这么一问,当然激起了郑炎强烈的兴趣。事实上,郑炎也早就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奈何一直顾忌着纪云成的精神状况才不敢轻易的问。现在,由他自己提起,自己当然想了解。 “呜!”是长长的鸣笛声,现在列车正经过一条隧道。随着视野被黑暗笼罩,郑炎也一动不动的静静等待着。耳畔只剩下列车在铁轨上经过的机动声,一切都只等眼前再次明亮时,纪云成的讲述响起。 蓦地,随着眼前逐渐豁亮,列车驶出了隧道,继续有条不紊的前行着。郑炎的视线没有移动,依旧停留在纪云成的身上,而云成似乎也在斟酌着究竟该怎么开口。他的眼神有些游离,焦点好像落在了横在两人之间的小桌上。 “也许跟你想象中大相径庭,弗兰克,是在美国出生的。。”纪云成终于开始了他的叙述,那段关于他自己又并非他自己的往事的叙述。而这头一句话,无疑就让郑炎心里一惊。 “出。。出生在美国?” “是的。”纪云成继续说道。“那是一个叫做三藩市的地方,弗兰克的出生,其实是个偶然。” 生在外国,却能讲出流利的中国话。偶然的出生,这说明弗兰克的身世远比郑炎想象中还要复杂。一种奇怪的、无以名状的心情在郑炎心中升起,虽然早先,他和李九也曾根据弗兰克的穿着打扮对他的来头有过猜测,可是现在,这说法由纪云成说了出来,感觉却又与那时不同了。 “弗兰克的父亲名叫纪宗岭,是一位华侨商人,很多年前就来到了美国,在那里做些茶叶生意。那时,他和他太太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也就是弗兰克的哥哥jiejie。”没有注意到郑炎脸色闪过的异样,纪云成继续着他的讲述。“后来,弗兰克出生了,并在那座小城里慢慢长大、上学读书。 因为纪宗岭的茶叶生意一度做的风生水起,弗兰克也过上了华侨大少爷的生活,读洋学院、泡洋妞,呵呵,标准的富家公子。可惜,好景不长.”讲到这里,纪云成突然停下了,他低着头,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如同讲述事不关己的、别人的事情一样,到此,纪云成的语气一直很平静。看着这样的情景,郑炎当然明白,从他的角度来看,他讲的就是别人的事情。 “你听说过‘禁酒令’吗?”纪云成突然这样问郑炎,在看到对方表示不知的表情之后,他又说。“是美国政府曾经出台过的一项重要法案,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所谓禁酒,顾名思义就是指但凡贩卖、制造或者运输某个标准以上酒精纯度的饮料,都算违法。” 郑炎略微点头,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法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它一定跟弗兰克后来的经历有关。 “也许,对于不喝酒的人来说,这并没什么不妥,可是这项法案一经出台,当时就让美国社会炸开了锅,似乎不让人喝酒就会出人命似的。可有意思的是,接下来,真的出了不少人命。”纪云成接着说。 “有那么多人需要买酒、喝酒,可现在却无处可买、可卖,聪明的美国人只好就剑走偏锋了。很多的黑帮以及黑手党开始利用各种各样的地下渠道来进行运输和贩卖私酒的勾当,不少人都因此发了财。这么好的商机,对于纪宗岭这个成功的商人来说,怎么可能放过呢?于是乎,他自然也设法参与了进来。不久,终于出事了。” 很容易就引起了联想和猜测,郑炎当然明白,做那样的生意,绝非安全长久之计。 “因为买卖的区域也在黑帮的控制范围之内,生意上自然就有了竞争。也许你无从想象,黑手党是绝对不允许这样的良性竞争出现的,如果那能称之为良性竞争的话。他们要的,是绝对的垄断。所以,黑帮很快就对纪宗岭的私酒生意进行了干涉,从最初的威逼恐吓,到后来的武力打击。 纪宗岭并没有见好就收,相反,他仗着自己多年来根基稳定,在华侨商人中享有很高的地位,并没有因为黑帮的干涉而放弃这买卖。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黑手党对他和他的家人下了杀手。”纪云成看着郑炎。 “那天夜里,还在睡梦中的弗兰克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怎么回事,黑帮分子就闯进了他的房间,把他从床上拖到了他们家的大厅里。在那,弗兰克看见自己的父亲母亲、哥哥jiejie都已被黑帮分子按倒在地,接着,那些人拿出了手枪朝着纪宗岭的头部扣下了扳机。 父亲当场被杀,而他和其他亲人接下来的遭遇将会更加悲惨。黑帮把他们装进了麻袋,扔进了汽车的后备箱,等弗兰克被人从麻袋里揪出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在一间阴暗潮湿的黑屋子里,身边挨着的,是惊魂未定的哥哥。弗兰克没看见母亲和jiejie,可是耳边分明响着她们凄厉的叫喊声,黑帮分子就在弗兰克隔壁的房间里,肆意凌虐着那对可怜的母女。” 不知何时,列车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宁静,宁静的透着诡异。郑炎他们周遭的乘客其实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的存在,人来人往的气氛依旧热闹。可是,听着纪云成的讲述,郑炎的后背却不觉阵阵发凉。 “暴行并没有结束。”纪云成仍然自顾自的说着,似乎现在,他更多的是把自己当成了听众。“弗兰克和哥哥也没有幸免,他们被毒打、被用刑。弗兰克亲眼看着自己的哥哥被黑帮拔光了指甲,也许是当时就活活疼死了,那些人很快便把哥哥抬出去处置掉了。可是,弗兰克便没有那么幸运了。他被关到了母亲和jiejie所在的那间房间,即使已经是个精壮的成年男子,可是看着衣衫褴褛的她们却毫无办法。之后,黑手党们又数次当着弗兰克的面,强暴了那母女俩。这当中有一个壮硕无比的家伙,似乎数次凌虐那母女俩并不能使他感到满足,于是在一天晚上,他终于把魔爪伸向了弗兰克。。” 郑炎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如此惨无人道的暴行之下,弗兰克能够捡回一条命也许都算万幸了,更何况是精神状态。那样的折磨,也许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无法想象后果的。 “也许是认为他们不再对私酒生意有什么威胁,又或者,一连凌虐了几个晚上,黑手党也觉得厌倦了。他们就在夜里将弗兰克他们带到了海边,企图在那里把他们统统枪毙。母亲和jiejie相继倒在黑帮的枪口下,弗兰克当时以为,自己也肯定完蛋了。”纪云成又一次略作停顿,看向郑炎。 “那么,后来呢?为什么弗兰克活了下来?” “警察突然从天而降,跟黑帮展开了激战。那些家伙在仓皇失措中胡乱朝弗兰克开了一枪,谁知子弹只是打中了手臂,并没有致命。就这样捡回一条命的弗兰克被警察带走,可是他们却发现,弗兰克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只好把他送进了收容所里。怎么样,你现在能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吧?”纪云成拿起了水杯,猛灌一口。 “。。如此不幸。”郑炎说道。“这么说来,弗兰克是在美国的收容所里遇到的石原?” “是不是在收容所里,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是在美国。”纪云成似乎是首次露出了不确定的神情。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是吗?” 没错,这个疑问,郑炎还没有解开。虽然,纪云成和弗兰克同体共存,可是对弗兰克的经历,他未免知道的过于详细了,这似乎又是个不符合常理的现象。虽然明知道他不是个符合常理的人,可郑炎仍旧把疑问脱口而出。 “你会有这样的怀疑,也很正常。因为,弗兰克开始受虐之日,才是我纪云成出现之时。按理说,我确实是不可能知道他身上发生的这些事的。”纪云成说。“看看这个,你就能明白原因了。” 说着,纪云成从自己白衬衣里面拿出了一个东西,竟是一个有些发皱的小本子。没想到,他的衬衣还装有内兜,而这本子便一直藏在那兜里。 接过本子,郑炎还能感觉到上面的体温,也许,这东西纪云成真的带了很久了。可是,当翻开本子之后,郑炎才真正开始瞠目结舌。那本子里,歪歪斜斜的写着很多话,有不少竟还是外语。仔细一看,郑炎不难发现,这是两个人之间的对白,而纪云成刚才的讲述,毫无疑问,就记录在这些对白中。 “这。这是。。”郑炎慢慢的翻阅着本子里的每一页,看着那明显不同却又出自同一双手的对话。 “没错,我跟弗兰克之间的联系,靠的就是这个本子。”纪云成说道。“当我从弗兰克的身体里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呆在船上,那艘船就是石原的人所控制的。我当时被绑在椅子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有人走进船舱,在我手臂上刺下了这个纹身。。” “那么,你是如何跟弗兰克联系上的呢?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 “我明白。”郑炎没有问完,纪云成便打断了他。“我明白你的意思。起初,我只记得我的名字,别问我为什么会记得,当我清醒的时候我就清楚的知道我是纪云成了。除此之外,脑海里也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影像,其中有不少是童年时候的。我曾经数次试图跟船上的人交谈,好问一问他们我的事。可是,他们只是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完全没有跟我交流的意思。我是在无意间偷听到了几个船员的谈话,他们中,有人提到了弗兰克的名字以及发现他的经过,我惊奇的发现,他们说的竟有很多跟我脑海里的影像是相符的。” “这之后呢?” “后来,因为完全搞不清那些影像是怎么回事,我一度有些发狂,在船舱破旧的杂物堆里,我找到了那个本子,并在上面写下了最初的那些问题。” 郑炎把本子翻回到最前面,看见了上面用歪斜的字体写下的话:我是谁?这里究竟是哪?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而下面几行,则出现了针对上面的问题的应答。似乎是完全变换了语气,甚至连字体也有些微的变化: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叫弗兰克纪,我是被他们抓上船的。抓我来的,是个日本人。 再下面,则是两个灵魂之间越来越密切、越来越有深度的对话了。他们就这样在互相了解之中,把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整理了出来。 “所以,当弗兰克的意识觉醒后,就在这本子上回答了你的疑问,而你觉醒时,又借机向他了解情况?”郑炎渐渐明白了这令人惊奇的经过。 纪云成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了明显的释然,似乎,一口气倾诉出这么多事情,他自己也终于卸下了心里的包袱。转头重新看向郑炎,他的眼里明显出现了感激的神色。无疑,郑炎在他讲述的整个过程中,是个很好的听众。 可是,郑炎此时的心情可并不轻松。相反的,听过了纪云成所说的这些如同天方夜谭般的经历,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压力也顿时增大了不少。 不仅是出于对可怜的弗兰克的同情、对愤怒的纪云成的理解,郑炎更多的精神压力,是来自联想。他联想到了自己,联想到了这些年,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苦和痛,而这些伤痕累累的记忆即便是今时今日仍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涌上心头,企图对他的精神再次进行摧残。 郑炎从来没有精神失常过,像纪云成这样的人格分裂状态,他更是无从体会。是因为他比纪云成更坚强吗?郑炎并不这么认为,相反的,他倒有些羡慕起眼前的纪云成了。在那样痛苦的时刻,身体和精神都饱受摧残的时刻,身体里竟能多出一个灵魂来为自己分担痛苦,郑炎觉得,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可是自己,同样有着不堪回首往事的自己,却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幸福、这样能有人来共同分担痛苦的幸福。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耳畔只剩下车里其他乘客的嬉笑怒骂以及列车驶过铁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