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休整 1923年,5月17日。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大东风旅店的小院子时,郑炎早已经在这里扎起了马步,练起功夫来了。旅店里的客人不多,不知是不是受到临城劫车案的影响,这峄县最近显得有些过于平静了。普通百姓纷纷关门闭户,连大白天,街上也是人烟稀少。 一连休息了好几天,精神头早已恢复了,可是郑炎现在却愈发的郁闷起来。脚下的马步扎的稳当,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显得很随意,完全没有连贯的套路。 古先生的生活是深居简出的,除了吃饭时间,平日里基本看不见他的踪影,虽然郑炎早已知晓这老人家的生活习惯,但在此时此地,却仍有些不解。其实,姜允仁也跟他有相似的想法,因为这几天,古先生只叫他们休整,却坚决禁止他们外出,尤其不准重返抱犊崮。 不知道鹏飞怎么样了?一下子过去了这么多天,如果土匪什么时候有个不痛快,分分钟就能枪毙他。就算他侥幸还活着,这么多天的折磨,恐怕他也早已是伤重不堪了。而‘龙魂’也依旧是下落不明,如果土匪这些日子尽全力搜索的话,想必拿到手也不是难事。每当想到这两件事,郑炎便不禁皱起眉头。 这些日子,除了每天定时练武,郑炎唯一能做的就是焦急的等待。没办法,古先生有令在先,自己是从不会违逆他的意思的。毫无疑问,那位老先生对于郑炎来说,有着极其特别的地位。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要等多久。 “早安,郑大哥!”一个爽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用不着回头,郑炎也知道,是那个叫韩锦川的年青人。 象征性的摆了摆手,算是回礼。其实郑炎,并不希望在自己练功的时候,有人叨扰。特别是现在,这个叫韩锦川的小伙子,确实是郑炎不太愿意面对的。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自从那天夜里,几个人从抱犊崮突出土匪的包围一同被古先生带来到大东风旅店开始,郑炎能明显的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对自己浓烈的兴趣,尤其是自己所使用的武术,韩锦川似乎只要一有机会,总喜欢跟自己谈论一下。 他原本早该踏上去济南的路了。与他同行的那个叫做沈梦君的女孩因为害怕家人担心,所以已经走了,而这小子却死活不愿意这时候离开,非要留下来帮助郑炎,搞得那姑娘也着实很郁闷。古先生看他身手了得,竟然也同意了。 也许,他只是发现自己的功夫跟他偶然相似,因此才产生了兴趣吧。可是,那个小伙子却绝对猜不出,郑炎习练这套拳法的背后,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这套燕青拳,究竟让郑炎背负着什么,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 “郑大哥每天都是这么早啊。吃过早点没有?”韩锦川依然是很热情的走到郑炎的身边。 “吃过了。”也仍旧是略显冷淡的回答,郑炎不再看他。 抖擞精神,韩锦川在郑炎三米开外也站开了马步。他扎的是弓步马,同时上半身也开始了有板有眼的套路练习。从最基础的直拳、挂拳、侧踢、高踢,逐渐开始了更连贯的招式演练。仿佛是有些刻意,每完成一个动作,锦川都会下意识的向郑炎的方向瞥一眼。 可是,无论他怎么练习,郑炎始终没有看过一次,像是完全当他不存在。 对于郑炎的冷漠反应,韩锦川当然是能感觉到的,心里也会因为对方这样的表现而有些失落,因为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他。但是,对郑炎产生的强烈的求知欲,以及心里的那些疑问在这些日子里不减反增,锦川强烈的感觉到,自己跟这个名叫郑炎的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又或者,这就叫做,羁绊?这个英俊的年青人强烈的想要知道,这羁绊究竟是从何而来?这种从来没有的感觉,正是自己强烈求知欲的来源。 “郑大哥,你那天在抱犊崮所施展的,毫无疑问就是燕青拳。就算你再不愿意说,我也是能看得出来的。”简单的练习过几个套路,韩锦川收敛了姿态。他早就想像这样跟郑炎谈一谈了,看来这回终于鼓起了勇气。 “可是,这些日子我好几次跟你一起练习,为何却从来没见你练过任何的套路啊?” “套路?”郑炎依旧没有看他。“那些死板的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 “大哥别说笑了。你那天所施展的黄龙反撩爪、浪子急回头等招式,都是燕青拳中上乘的组合技,若是没经过一番长久的练习,是绝对掌握不到你那种程度的。”韩锦川显然并不相信。 无言的答复。郑炎再次用沉默面对着韩锦川的疑问,但是这次,这个年轻人显然没那么好应付了。 “郑大哥,我从小跟随家父学习武术,所学所得皆是拜他传授。这么多年,我燕青门中的各路长辈前辈以及所有师兄弟,我都跟他们有些来往,甚至于同宗不同门的朋友也结识过不少,可是,却从未听闻过郑大哥的大名。大哥可否不吝赐教,告诉小弟您的一身本领究竟是从何学得?” 这回,郑炎出乎意料的转过了身。看着韩锦川坚毅而诚恳的面容,郑炎开始重新打量起这个年轻人。 “你所说的同宗不同门,指的是‘乾坤门’吗?”虽是轻描淡写的反问一句,郑炎却在韩锦川的脸上看到了短暂的惊愕。而这样的反应,无疑跟郑炎的预料是一样的。 “郑大哥也。。知道‘乾坤门’的事吗?”锦川的情绪有点激动了,他确实没想到对方竟会有如此惊人的回答。 “跟你同行的那个姑娘,打的是六合拳吧?”郑炎继续反问。 “哦。。一点没错,她是六合门掌门沈傲天的千金,也是下一任。。” “而你,也是下一任燕青拳馆的掌门,没错吧。” “.。没错。郑大哥,你也是乾坤门的人,对吗?” 郑炎不再接话了,他的眼神看向了别的方向,甚至带着些许的不屑。这些分门别类的派别名称似乎让他感到厌恶,已经不想再把这对话继续下去了。 而两个年轻人都没有注意到,在客房二楼的一扇窗户旁,一位老人正无言的看着他们。刚才的这场对话,以及两个人各自练习的过程都被他完完整整的看在眼里。特别是听到最后,两人谈话中的这几个门派时,老人的嘴角竟浮现出一丝微笑。 眼见谈话陷入了僵局,老人在窗口清了清嗓子,院子里的两人立刻注意到了这边。 “二位,功夫练得差不多了。可否上来陪老朽喝杯茶呢?” 毫无犹豫,郑炎率先朝楼梯走去,韩锦川见状也朝着老人的方向拱手作揖,随后跟了上来。 还是那间宽敞的会客厅,古先生已经在屋子正中央的八仙桌上摆好了茶具。一方紫檀茶海上,黑亮的供春茶壶壶口已飘出阵阵热气。姜允仁已经在桌旁等候了,待郑炎和锦川也分别坐定后,古先生为他们分别斟上一杯茶。 “我看大家,这几天也休整的差不多了吧。那我就把接下来的行动,跟大家说一说。”看着桌上三人的目光都已聚焦到自己这里,古先生不紧不慢的打开了话匣子。 “昨天,鹿先生的人送来了情报,土匪撕毁了原本已经跟官军达成的协议,变卦了。” 故意略微停顿,古先生从允仁和锦川的眼神中看到了惊愕,而郑炎依旧面无表情。 “看来,‘龙魂’也不是他们就能轻易得到的。”郑炎当然也注意到了锦川他们的表现,便把古先生没说完的半句话接了出来,随即,他得到了古先生一个赞许的眼神。 “虽然具体的原因还不清楚,但是,郑炎的猜测也不无道理。总之,现在抱犊崮的匪巢里已经有了不小的分歧和混乱,我们的机会来了。”古先生继续说道。 “今天就能行动吗?什么时候救出鹏飞?”姜允仁急切的问。 “情报说,明天土匪还会再跟官方进行接触,在那之前,他们会封锁所有控制的势力范围。我会安排你们在明天他们出发之时进山,记住,这次的目标只有一个,救出鹏飞!” 古先生话音一落,郑炎端起了面前的茶盅,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姜允仁和韩锦川也如法炮制,三个人眼睛里,重新绽放出坚毅的光.。 世界上有这样一种地方,叫做监牢,那是给犯了罪的人赎罪的处所。世界上还有一种地方,叫做刑房,那是给犯了罪却不肯认罪的人用刑的处所。可是现在,在抱犊崮陡峭的山顶上,有一处极其偏僻阴暗的小房间,却同时在起着监牢和刑房的作用。 几天以前,独自摸索到山顶试图一探究竟的倪鹏飞,此时就被关押在这里。 这个房间所处的位置并非山顶的地面,而是在某个院子的下方,也就是说,这里就是名副其实的地牢。此刻,倪鹏飞被绑在了墙壁前一根粗壮的木桩上,身体被铁链捆的结结实实动弹不得。他伤痕累累的身躯上,衣物已经破败不堪,满脸满身的污泥与血迹,似乎诉说着这些天,他究竟经历了怎样残酷的折磨。 然而直到现在,这非人的折磨却仍旧没有停止的迹象,一个尖嘴猴腮、面目猥琐的土匪喽啰正用皮鞭招待着倪鹏飞。随着一记记尖利的抽打,这身体上已经触目惊心的伤痕又变得更加密集。 “说!你他妈到底是不是狗翻译官的同党?!说!”猥琐男越抽越起劲,在他身后的一张木板凳上,另一个身躯肥胖的喽啰正百无聊赖的看着这一切。 除了火辣辣的剧痛又一次自伤口传出,倪鹏飞并没有多么强烈的反应。其实,单就是这种严刑拷打,对他是构不成什么威胁的。多年习练八极拳造就的坚忍不拔,他早已将rou体的痛苦置之度外,甚至连性命也是。 可是,一连好几天,喽啰们在拷打他时,都在反复问着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倒真是让他有些心烦了。什么狗翻译官?什么同党?这些土匪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鹏飞转念一想,这八成是土匪们误解了自己的身份吧。 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鹏飞后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土匪们混淆了事实,这才一直留着自己的性命。这几天的夜里,当这座抱犊崮万籁俱静之时,鹏飞也会冷静下来试着去分析,这匪巢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混蛋!呵.呵。。呵。。呵,这该死的,嘴真硬!”猥琐喽啰看来是打累了,手中的皮鞭垂了下来,不住的喘着粗气。 “没用的,别白费力气了。”身后木凳上的胖喽啰说话了。“连大当家的都撬不开他的嘴,你以为你行吗?” “嘿~你个杀千刀的梁大板牙!老子在这累死累活的逼供,你倒好,还在那说风凉话?!”猥琐男显然是气不打一处来。“有能耐你来问啊?!” “呸!我要是问的出来,还用得着你张庆彪子在这耍威风吗?去去去去去!”胖子显然也不买账,两个人互相骂骂咧咧的,竟有点呛起来了。 看着这两个跳梁小丑般的家伙,鹏飞感到好笑。如果自己还有足够的体力,搞定这俩喽啰是分分钟的事。可恨,这些天来,土匪把自己关在这地牢里,给的粮食和水都实在太少,连勉强充饥都还不够,再加上每天的毒打逼供,自己现在确实没什么体力了。 听到刚才这名叫梁大板牙的胖子说的话,倪鹏飞不由得又想起了几天前,自己刚刚探上山顶时的情形。那座暗藏埋伏的小院、那个叫做孙镁瑶的匪首.真可惜,如果自己一早就能准确判断出,那小屋中的男子是首领,准能把他手到擒来。没准自己现在,早已经跟同伴们胜利回家了。一想到那小屋中,那男人防守疏忽的交谈场面,倪鹏飞就恨得牙痒痒的。 被抓的当天,自己所受的第一顿酷刑,就正是出自那孙镁瑶之手。好家伙,这该死的土匪头子手段真是狠毒,烙铁、夹板、老虎凳,一连用了好几样刑具招待自己,鹏飞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要被他废了。幸运的是,手脚上的伤还不算严重,自己还握得成拳头。奈何,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再次施展八极雄风呢? 不知道郑炎他们怎么样了?自从被关进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鹏飞对时间的感觉开始变得愈发的模糊。都这么多天了,同伴们应该顺利逃脱了吧,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被抓住,不然,早就会像自己这样被关起来了。看这几天拷打自己的喽啰们的反应,似乎并没抓到什么人似的。又或者,他们曾经试图来营救自己,但土匪的防守太严密,他们失败了? 鹏飞的心有些紧张了,虽然不确定外面的情况,但有一点他是能感觉得出的。这些天来,土匪们的耐心越来越差,好像都显得很焦急似的,这肯定是有了什么紧急情况。不知,是不是郑炎他们造成的,但鹏飞十分确定,自己必须想办法尽快出去,尽早与郑炎他们会合才行。 “喂.梁大板牙!张庆彪子!”鹏飞朝两个喽啰喊了一句,尽管嗓音已经沙哑,他仍然试图大声喊道。 “啊?干嘛?!你该不会是想上厕所啊?没看老子不shuangma?小心毙了你!”名叫张庆彪子的猥琐喽啰没好气的骂道。 “我有事要见你们大当家!”鹏飞继续说道,同时,他的身体开始在木桩上缓缓的抽动,慢慢积蓄着仅有的力气。 “什么?你活腻了?!大当家的哪有空见你?!”肥胖的梁大板牙也冲他嚷嚷道。 “哼,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他要是不知道的话,会有性命之忧。要是你们大当家的知道是你们俩不让我见他、从而延误了战机,你们猜他会怎么对你们?”鹏飞冷笑了一声,用起激将法。 显然听到这句话,两个喽啰有些傻眼了。他们虽不知道这人说的是真是假,但无疑拿大当家的压他们是个不错的办法。 “该死的,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骗老子,看我不剁了你!”梁大板牙将信将疑,狠狠的朝鹏飞吼道。 “一言为定!”鹏飞心里暗喜,鱼儿终于上钩了。 就在梁大板牙和张庆彪子开始为解开锁链、鹏飞准备动手的时候,门外竟然隐隐传来了叫骂声和推搡声。隐隐听来,其中一个声音,好像还有些耳熟。 “混蛋!放开我!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们老当家的请来的贵客!”一个像鸡叫般的嗓音尖利的吼道。 “闭嘴!老当家的吩咐了,你他妈现在没用了!”旁边传来其他人的声音,看来又来了几个喽啰。 “我。。我要见老当家的!我要见他,放开我!”那鸡叫嗓音又高了八度。 怎么回事?这个声音究竟是谁?自己到底是在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该死,好几天吃不饱饭,连记忆力也跟着减退了吗?鹏飞努力的倾听着外面并搜索着脑中的记忆。然而,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梁大板牙已经把他放下了木桩,并将他身上的锁链重新捆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