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的言语响彻大殿,也使得纪桃迷惘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师映川面上的冰冷之色缓慢褪去,他望着少女,目光依然宁定而沉稳,半晌,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意兴阑珊道:“你赢了,不得不说你确实赌对了,你的祖父,有时候真的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那么,现在我来问你,香雪海,纵然他心中所爱非你,纵然他永远只记挂着那个人,你也能接受么?”
纪桃原本失魂落魄地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闻言猛地一怔,她定定凝视着师映川,脸上的表情变幻莫定,仿佛明白了什么,似是不敢置信,又似是心神激荡难平,终于,她死死咬牙,声音一如平常,一字一句道:“……香雪海决不后悔。”
师映川只觉得心神一震,他静静望着坚定的少女,仿佛当年那女子又在眼前,那时候的她,不也是如此百折不悔地选择跟自己走么?一时间师映川心下微乱如麻絮,良久,才重新恢复了平静,脸上的表情有如波澜不兴的水面,语气中亦透出一丝冷漠,道:“你要明白一件事,那人乃是罪人,若你今日执意如此,那么从此以后,你就要放弃现有的一切,与他浪迹天涯,隐姓埋名,从今天开始,世间再无纪桃这个人……那么现在,两条路摆在你面前,究竟是选择一帆风顺,高高在上的人生,还是去过着泯然众人,浪迹天涯的日子,选择权,在你手中。”
纪桃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叩首三次,也预示着她的人生,从此为了一个人而全盘改变,师映川见状,微闭上眼,再无一语……半个月后,云霄城传出消息,承恩宗大宗正之女纪桃因急病暴毙,而此事的真实情况,则只有少数人知情,至于纪桃的未婚夫李神符,师映川原本准备在自己的母族燕氏选一位嫡女与其婚配,妆奁在当初纪桃的基础上加一倍,以示对晋陵方面的厚爱与补偿,但李神符却只是婉辞,并未接受。
……
清晨时分,窗外鸟鸣声渐渐啼遍安静一片的寝宫,殿内洒入淡淡晨辉,雕镂着描金图案的窗子敞开着,微风送爽,窗外花树满枝缤纷,深深浅浅,迎风轻颤,染得空气中幽香不断,偶有一阵风过,落花便轻飘飘飞扬起来,如同一阵香雨,一切都是那样的宁和而美好。
芙蓉帐内,雪白的无瑕身躯被高大强健的男人搂在怀中,一床锦被纠缠,青丝铺洒,男人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怀中人秀致的长眉,回味着夜间颠鸾倒凤时的缱绻缠绵滋味,美人如玉,唇如劫火,是任何人摆脱不了也永远不想摆脱的诱惑。
怀中人忽然微微低吟出声,连江楼的手伸进衣内,抚摩着对方那光洁温腻的脊背,柔声道:“……醒了?”对方模糊哼了一声,缓慢睁开眼来,一双鲜红眸子一开始略显朦胧,随即渐渐清明,见到眼前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便嘴角微翘,道:“怎么醒得这么早……看来是昨夜还没把你榨干。”连江楼面色温和地看着对方,那雪白的面孔极其精致,五官搭配得恰倒好处,简直无可挑剔,是已经超脱了性别的美,即使自己已经十分熟悉,也还是常常会为这份美丽而震撼,一时他并不言语,只放任自己吻上那丰润的菱唇,翻身将这具纤细的青涩身体压在身下,熟练地分开爱人并拢的双腿,师映川见此,并不拒绝,只微哂道:“你这家伙……唔……慢点……”
一场晨间缠绵就此展开,当殿中渐渐安静下来时,师映川眯着眼,身上一件云绡亵衣半褪半掩,早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他曲起手指刮着男人高挺的鼻梁,叹道:“我说过不要弄在里面,还得费工夫清理……我这具身体还没成熟,你就是天天弄在里面,我也怀不了孕,只白添了收拾的麻烦罢了。”听着爱人的抱怨,连江楼漆黑的眼中就隐隐带了些笑意,道:“抱歉,下次我尽量不会如此。”面对这毫无诚意的道歉,师映川无奈地扔给对方一记白眼,起身披衣,唤人进来伺候。
一时沐浴穿戴已毕,师映川去了书房处理公务,侍从上了茶,茶水温度适宜,清香淡淡,师映川呷了一口,看着各地送来的公文将一些情况详细作出汇报,末了,他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外面如画风光,面上若有所思,同一时间,遥遥万里之外,一辆马车行驶到承恩宗山门前,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美丽面孔,宝相宝花看着眼前这种比起当年颇有不同的境况,再想起自己近年来在许多宗派那里所目睹的萧条景象,心中就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转眼之间,这才多少年呢,曾经的江湖就已衰落至此,然而大势之下,谁又能免呢?
时已近午,书房中,师映川批完了所有折子,正准备回去寻连江楼之际,一个心腹近侍捧着一只精致的玉匣子进来,上面贴着封条,小心放到案上,就退了下去,师映川目光在匣子上一扫,心里有数,就撕下封条,把匣子打开,里面是大小并花纹都一模一样的十余支铜管,师映川一一取了内中存放的薄绢,将内容都看了,这是他麾下密谍送来,将从各地宗派中刺探到的情报都详细写在上面,一时师映川将所有密报都看完,面上就露出一抹古怪之色,说不清道不明,只轻叹道:“当年没有做到的事情,如今终究是要做成了……”
如此说着,一时想到连江楼,心中就有些怪异之感,但很快又觉得好笑,那些都是从前之事,现在终是有了以往所期盼的生活,又何必还去在意当年的事情,这样想着,就出了书房,未几,师映川快要走到寝殿时,却遇到了正准备去向他汇报教务的师倾涯,如今的师倾涯已经长成了一个挺拔俊美的青年,师映川每次看到这个儿子的时候,就会从那张与某人越来越相象的面孔上不由自主地想到这孩子的生父,这令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但在看到这个日渐成熟的青年时,从对方身上,又能够捕捉到当年自己身上曾有过的那些气质,这实在是一种矛盾而又微妙的平衡。
父子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师倾涯向师映川汇报了一些他所负责的工作目前的情况,末了,正事说完,两人又聊了几句家常,师映川问道:“你现在也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可有成家的打算?”师倾涯笑了一下,道:“暂时没有这个打算,儿子觉得自己还没有负担起一个家庭的准备,千穆是个不错的人,我们这些年在一起也过得还算自在,暂时就先维持这个状态罢。”
师映川听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一时师倾涯告退,师映川回到寝殿,连江楼正在打坐,师映川没打扰他,坐在桌前从臂上取下北斗七剑,用调配的药脂细细擦拭,这时却有人从身后抚上他的发髻,道:“可要我帮你?”师映川容色恬淡,笑道:“一点小事而已,哪里需要人帮忙?”那人就在他身边坐下,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做事,师映川看他一眼,哂道:“你这样看我,容易让我不能专心。”男人理所当然的语气,很笃定地道:“我想这样看你。”
男人的声音很好听,带着某种磁性,不过在师映川听起来,却更是多了一丝`诱`惑,让他想起昨夜的癫狂,师映川就笑了起来,不再理会,重新专注于手上的活计,一时殿内安静得出奇,又过了一会儿,师映川终于做完了这件事,起身去洗了手,正准备擦拭时,旁边已递来雪白的毛巾,师映川看了对方一眼,男人的眉眼平淡安然,却自有一股隐隐的冷漠与矜贵之意,这实在与当年的赵青主很像,也与从前的连江楼有许多共通之处,但师映川并不厌恶这种感觉,事实上他甚至隐隐庆幸这一点,否则的话,如果对方真的完全没有从前的任何痕迹,那么师映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爱上他,毕竟,一个全新的陌生人,即使有着熟悉的皮囊,那也终究是陌生人,而如果爱上了,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对于从前感情的全盘否定?
师映川脸上露出微笑,拂去这些心思,接过毛巾擦了手,带了点调笑意味地道:“我发现你如今越发贤惠了。”连江楼微薄的唇角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师映川的鼻子一捋,道:“这是抱怨?我看你却是乐在其中。”师映川举手投降,笑道:“好罢,我承认,我喜欢你这样照顾我,黏着我……这回可是实话,不是口是心非了。”
两人说笑几句,一时命人摆饭,师映川吃这些东西也无用,只尝尝滋味,无非是陪着连江楼罢了,动了几筷之后便不再进食,饭后,两人便在外面小路上闲闲散步。
彼时已是浓秋时节,残余的那点暑气早就褪去,凉风徐至,阳光也有十分的温柔,毫无燥热之意,这帝宫之中大多种植着一些奇花异木,四季都是能够看到满眼的花团锦簇,不会给人以萧瑟凋败之态,两人分花拂柳走在洁白的石径间,沿途风光如画烂漫,无数鲜花交映成辉,将本该昏黄暗暖的秋季晕染成仿佛无限春光一般,行走其间,就好象走过一匹斑斓锦绣的华毯,不少树上都结了果实,累累垂垂地颇为可爱,偶有凉风拂过,乱花轻扬如雾,师映川侧首抬眸看着身旁男子,这个人在金红色的日光下,在无边静美的如画景色中,肌肤表面隐隐流动着一种仿佛玉石般温润洁净的光泽,鬓发被清风拂起,优雅地飞扬起来,显得有一种温柔的静默,让人看着就觉得安详,整个人都不自觉地心思沉静下去,这时连江楼也注意到师映川在看他,便微弯了唇角,伸手掸去师映川发上和肩头的落花,指尖便染上了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师映川笑着刚要开口,连江楼已拿起他的手,将几颗手指肚大小的紫色果实放在他素白的掌心里,道:“我刚才随手摘的,尝尝看。”
师映川便拈了一颗放进嘴里,牙齿一咬,顿时一股甜中带点清香的汁水就迸溅开来,师映川点点头,笑生双靥:“味道不错。”连江楼听了,就从他手上拿过剩下的几颗果子,放入自己口中,既而颔首道:“果然是熟了。”师映川微愕,旋即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你这家伙,居然是让我先试试酸不酸!我说你这个人,平时一本正经,其实肚里坏水比谁都多!”连江楼眸底带笑,并不反驳,只低头封住了师映川忿忿不平的唇,须臾,胶着在一起的唇瓣缓缓分开,师映川抓着对方一缕鬓发,似笑非笑道:“别看你人前人后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其实你骨子里却是个好色之人,你承认不承认?”连江楼吻了吻他额上那一线殷红,目光清粹透彻,道:“你我夫妻恩爱,天经地义,有何不妥。”师映川拿他毫无办法,知识笑叹:“你倒是脸皮厚得很,最是理直气壮不过。”
两人闲聊着,彼此逗趣,按原路返回,这时水上可见有三五条小舟荡漾,年轻侍女们正在乘舟采摘莲蓬莲藕,这里的荷花都是些异种,一年四季都是不间断开放,风中弥漫着郁郁甜香,伴着亭亭如盖的浓绿荷叶高举,像是无数翠伞一般,又有清清水波叠荡,将亭台楼阁掩映于烟水之间,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此时悦耳的歌声笑语隔水传来,是年轻少女们不知愁滋味,师映川抬脸去望连江楼,道:“想不想吃藕?”连江楼淡淡微笑:“你去拿?”师映川叹道:“你这人喜欢吃现成的,自己一向不肯动手,我能不去么。”说着,纵身入水,不多会儿,手里拿着一条洗得白生生的莲藕露出水面,全身上下滴水不沾,从臂上取下一支紫色小剑,将莲藕切下薄薄一片,然后挑起来递给连江楼,道:“尝一尝,看看怎么样。”
连江楼就咬了一口,只觉得一股甘美清凉之意充盈满嘴,师映川看他喜欢,便又切了一片喂进他嘴里,自己也吃了一片,一面嚼着,一面随口道:“味道确实不错,一会儿让人给碧鸟那里送一些,她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话没说完,突然被人一把拽进怀里,连江楼凝视着师映川微讶的双眼,目光便专注起来,道:“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提到其他人。”
师映川看着他,忽然一嗤,戏谑道:“怎么,吃醋了?”连江楼半点也不迟疑,很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情,道:“是。”师映川听到这么直接的回答,反而就有点无话可说,便讪讪道:“你从前可没这么爱吃醋……”连江楼沉声道:“我不知道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但现在的我,不愿你在我面前提到旁人。”师映川叹了一口气,道歉了:“好罢,是我不对。”
两人倒没有就着这个话题说更多,一时回到寝殿,师映川把吃剩下的那截莲藕随手放在桌上,脱了外衣准备打坐,但刚除掉靴子坐在床上,一只有力的手就忽然握在了他的腰间,将他直接按倒,男人沉重雄健的身躯也随之压了上来,师映川看到两只熠熠深亮的眼睛,里面隐藏的温度几乎将他烫伤,连江楼的手抚上他的脸颊,随即解开两人身上的衣物,师映川没有拒绝,只是看着男人,挑眉道:“你是在嫉妒?”连江楼并不否认,淡淡道:“很嫉妒。”师映川就笑起来,舒展开身体,哂道:“这占有欲啊……”连江楼解开彼此轻软的衣物,深沉的目光一寸一寸地逡巡着身下丽人的雪白躯体,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希望有任何人靠近你,不能忍受其他人与你亲近,你信任的,牵挂的,喜欢的,关心的,只能是我一个人。”
这样的话是第一次从对方口中听到,是截然不同的新奇体会,师映川似乎就有些愣住了,仿佛不解其中之意似的,片刻,他伸出手摸着男人英俊的面孔,道:“很贪心,也很霸道。”连江楼微闭上眼,低头吻上爱人的唇:“横笛,你不喜欢?”师映川轻笑:“不,我很喜欢。”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落花绵绵无声地飘飞而下,有清谧的风吹过,廊下风铃便发出悦耳缭长的声音,半人多高的大鼎中冒出轻烟,香气幽幽不绝,散失在空气里,师映川坐在镜前,雪白的蛇尾逶迤于地,身上只披了一件宽松的天青色暗织纹袍子,尽管方才在浴室清洗身体时正值发作,令他痛苦难当,但眼下一张精致的脸上显然早已没有了半分痛苦的痕迹,神态自然,偶尔回头看向大床上的人,明亮如星的眼中就有了些笑意,仿佛有无限情意流转,一时师映川慢慢梳通了一大把华丽似墨锦一般的青丝,反手挽起髻来,这才站起身,来到床前,连江楼卧在九尺阔的雕花大床上,正枕着一只缀有杏色流苏的枕头,身上斜搭着一条轻软如羽毛似的薄毯,他睡得很是安稳的样子,平日里险峻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平的眉峰略作舒展,一副餍足满意之态,看得师映川有些好笑,又觉得温暖,对方这样孩子般的睡容似乎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令师映川的心情也变得越发愉快起来,同时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慨,从前那些种种阴霾,终于已经远离了自己的生活,面前的这个男人失去记忆,如同新生,而他们之间的感情,不也是如此么?浴火重生,两情缱绻,变得简单而纯粹,不再交织着挣扎与痛苦。
师映川坐下来,仔细打量着熟睡中的男子,对方是大光明峰一脉的底子,修为越高就越会欲念淡薄,按理说到了连江楼这个程度,虽然不至于说是斩去本能,但也绝不该欲念如此强烈,而且还占有欲十足,与从前很是不同,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人对自己的感情,超乎寻常地浓烈且直接……这样想着,师映川不觉轻笑,指尖小心地描绘着连江楼眉眼的轮廓,面上一片温柔之色,曾经的感情经历令他遍体鳞伤,已经不敢也不肯再相信爱情,然而一个意外却给了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原本一开始的时候,连江楼的失忆令他愤怒而惶恐,仿佛自己爱着也恨着的那个人就此死去了,但没有想到,新生的这个人却只是剔除了那些阴暗的疮疤,而还保有着让他动心的特质,有了这个人之后,这些年来,当初造成的那些伤口已经逐渐恢复,曾经长满荒草的心底最深处,终于有阳光重新照射进来。
正微微出神间,手却忽然被人抓住,攥在掌心里,连江楼睁开眼,目光清亮,师映川低头在他眼睛上亲了亲,轻笑道:“睡得真够香的。”连江楼看到他的样子,就道:“又发作了?”师映川的尾尖灵活地撩开毯子,轻佻地拨弄了一下对方肌肉紧实的腹部,哂然道:“你该觉得庆幸,若是再早一些发作,我这个样子,看你还怎么拿我来快活。”连江楼捉住那雪白的尾尖,以手摩挲着,不以为然地道:“那又如何?”师映川挑眉,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半真半假地忍笑道:“我都不是人身了,莫非你连我这个样子都有兴趣?简直禽兽不如……”
连江楼不在意地道:“你是美是丑,是人是兽,很重要?”他坐起身来,毯子滑落,露出白皙强壮的上半身,舒臂将师映川揽入怀中:“……不过,我有些好奇。”师映川随口问道:“好奇什么?”连江楼一只手放在他腹部,脸上的表情依然平淡,显得有些一丝不苟,眼中却流露出明显的思索之色,很认真地道:“我想知道一件事,若你日后有孕生产,恰逢眼下这个样子,那么生出的究竟会是普通婴儿,还是一只蛋。”
师映川顿时瞠目结舌,他下意识地摆动了一下尾巴,皱眉道:“呃……说实话,我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后就忽然都笑了起来,师映川一边大笑一边用手使劲揉了揉男人的头发,道:“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总是关注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两人说笑几句之后,连江楼起身梳洗穿衣,师映川看着他一丝不苟地系着衣带,便道:“你之前说的吃醋,是认真的?”连江楼看了他一眼,用自己特有的那种不急不缓的语气,稳稳当当地道:“……以为我只是在说笑?”师映川两条眉毛微微蹙了蹙,然后又重新放平,沉吟了一会儿,两手放在连江楼的手臂上,抬头对他说道:“等过些年罢,无论是优昙还是碧鸟,他们毕竟修为有限,寿元不会长久,而你却是大宗师,寿元悠长,所以我们两个还会有很长的时间单独在一起,到那时我答应你,从此只有你一个人,再不看其他人一眼。”
连江楼闻言,黑玉似的眸子望着师映川,师映川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道:“甚至等到一切都安定下来,等到我对这世间权势名利都不再留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答应你,我放下一切,陪你走遍天涯海角,踏遍五湖四海,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连江楼听着,目光之中微澜点点,他了解师映川,他完全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师映川热衷于权力,是一个野心极大也极有控制欲的人,这样的人就是如此,很难做到舍弃一切,想要在最辉煌最绚烂的时候潇洒放手是不可能的,哪怕是为了心爱的人,但是不管怎么样,至少在此刻,连江楼能够感受到对方的真诚,因此他脸上的表情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一只手却已摸了摸师映川的头顶,温言道:“好,我等着你。”
……
云霄城数百里外,有一处大湖,不知深几许,终年寒气迫人,刺骨入髓,附近的野兽从不近前,周围只零星生长着一些不畏寒的草木,也有少许特殊的生物在这里活动,人迹罕至。
日色下,一道被阳光照得微微模糊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湖畔,面对着扑面而来的铮铮寒气,来人不觉微微皱了眉头,但仍然毫不迟疑地上前,直接纵入到冰冷刺骨的水中。
湖水深得不可思议,而且越往下,越是冷得可怕,寒意渐长,且水中隐隐泛着蓝色幽光,有些诡异,到后来,却是突然间一下子柳暗花明,竟另有一番天地,是一处冰洞般的天然所在,男子浮出水面,身上滴水未沾,顺着长长的冰路前行,此地滔滔寒潮流动不息,即使以大宗师之身,也觉得不适,寒意透骨入髓,一时男子走过这段路,眼前豁然开明,乃是极大的一片空间,类似溶洞,只不过尽是以微微泛蓝的冰质形成的罢了,朦胧莹光虽然并不多么明亮,但已勉强可以照明,使得周围一片幽魅的蓝,不过此时这些都是次要,真正引人注目的,却是冰窟内一片较为平整的所在,周围环水,在那里,一个削瘦身影正盘膝坐着,穿单薄白衣,微垂着头颅,漆黑的长发未束,长长垂下,挡住大半的面容,两条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黝黑金属链子从冰壁中长长地延伸出来,连在此人身上,被长发遮挡,此人一动也不动,若非看到那口鼻位置隐约有白色雾气间或缭绕,只怕任何人见了都会觉得这是只是一具尸体,而这个诡异的冰窟,就是存放这具尸体的冰冷巨大棺木。
绣有金龙出海的黑色靴子无声地踏在冰面上,这时远处闭目盘坐着的白衣人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来人的注视,忽然就微微一动,既而缓慢地抬起头来,露出容颜,肌肤如玉,眉心一点殷红,整个人如同一尊玉雕也似,而随着他抬头,长发微动,伴随着细微的金属链子轻响,这才让人看清楚原来那两条锁链末端分别连接着两只锋利的弯勾,钩子从身后勾穿了白衣人的琵琶骨,尖端一直透出胸前,却没有流血,仿佛伤口附近的皮肉与勾子早已经冻在了一起似的,白衣人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眼睛缓慢睁开,刹那间仿佛其中有星光闪烁,又好似剑气纵横,待看清来者的模样时,白衣人眸光顿时微微一闪,显然是意外,不过他旋又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抬眼,黑色如夜的眸子里逐渐焦点凝聚,与对方视线相接,片刻,就淡淡开口道:“……晏勾辰,居然会是你?”
他说起话来,明显口齿不灵,有些滞涩,分明是长时间不曾与人交流的缘故,可想而知,他必是在这里待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晏勾辰将对方面上的神色尽收眼中,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自大都之乱后,你我距今已阔别一千余年,眼下熟人见面,唐王就是这个态度么?”
这白衣人正是季玄婴,此时听了这番话,漆黑的眸子里当即泛起惊天寒波,他望向晏勾辰,眼神锋利得几乎能将空气都切割开来,似乎是想要从中搜寻到一些什么,但对方那张平静微笑的面孔上的表情,却绝不以意志为转移,如同一张面具般遮掩住了一切,让人很难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就在这时,季玄婴突然目中精光微现,千载岁月之前,过往种种旧事,瞬间在心头闪过,见这表情,这笑容,就仿佛抓住了什么熟悉的东西,吐气道:“是你……”
晏勾辰见状,知道他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便微微欠身而笑,从容道:“看来唐王想起来了……不错,正是曲某。”季玄婴垂下眼帘,说话也逐渐流利起来,淡淡道:“比起曲蜃楼这个化名,我更愿意称呼你的真名,呼儿勃帝疆。”
淡淡一句话,却好似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就戳破了表面那一副客气的虚假外壳,晏勾辰却微笑如旧,只道:“这都无所谓,当年我与唐王同殿为臣,后来又联手共谋大事,这样的交情,区区称呼又算得了什么?”
季玄婴闻言,神情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是说不出的意味,但也终究没有开口说什么,片刻,才幽幽道:“原来你竟是曲蜃楼,难怪你能够找到这里来。”晏勾辰面上露出回忆之色,轻叹道:“是啊,当初皇帝他发现此地有阴冰穴之事,所知者不过寥寥,而我便也在其中……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派人多方打听你的消息,却都没有结果,我也是后来才终于想起这个地方,便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前来,果然,唐王你正是被囚于此处,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地方,他才放心不必派人在此看守,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我会是一个变数。”
说到这里,晏勾辰的目光徐徐扫过季玄婴身上的链条,他无论眼力还是经验,都是与一般人不同,一眼就能分析出其中关窍所在,直抵根本,双目之中也因此流露出一丝古怪之色,说道:“长时间身处于这阴冰穴之中,若无深厚修为护持,则必死无疑,所以,想必你体内的禁锢应该早已解开了,否则早已身死……但偏偏又被封锁了琵琶骨,而且看样子应该还是以极阴毒的手法穿刺,令你无法用力,更无法自行取出此物,如此一来,宗师之身固然可保你在此不死,但封锁了琵琶骨却又限制你发挥更多的力量,不得不时刻身受寒毒浸体之苦,整个人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如此看来,他能这样待你,果真是恨极了你。”
“……他本就该恨我。所以,无论他如何处置我,我都不会有任何意外。”清冷似冰珠一般的话语从口中毫无起伏地吐出,季玄婴面色无波,语气亦如常道:“你是来救我?”正说着,却见周围冰冷的水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来,不快也不慢,不久,就有了将近三尺高,而随着水位上涨,一些银色的小鱼也被裹挟进来,季玄婴轻轻伸手,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捉到了几尾鱼,然后面色平静地将这些巴掌大小的鱼送到嘴边,活生生地吃了下去,看他这样习以为常的样子,显然这并非偶然现象,分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早已习惯,如此一来,有了这一股活水和食物,自然就可以维持生命,甚至保持清洁,只不过一想到这几年来他孤身一人被囚禁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日夜受寒毒之苦,生活艰困,又不得与人交流,若是换作一般人,只怕早已发疯甚至自尽了,而他偏偏却还活得不至于太狼狈,如此心性意志,即便以晏勾辰城府之深,也觉得佩服,当下就走了过去,来到对方面前,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了对方的颈脉,对此,季玄婴的身体没有动,没有抗拒的表现,似乎知道并无危险,而晏勾辰则是微眯起眼,静静感受着从季玄婴体内传来的缓弱却稳定的生命脉动,末了,他收回了手,说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
季玄婴淡然道:“因为我很看重这条性命,所以任何时候都不会轻易放弃。”晏勾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片刻,就说道:“你在这里困居已久,对外界近几年来发生的事情,想必是一无所知的……这些年来,很多事都已改变,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季玄婴长睫微垂,语气漠然地道:“说来听听。”
晏勾辰没有马上说,只是打量着他,过了片刻,却忽然直接吐出了一句话:“……两年前,曾经的大司马李伏波,在我手中陨落。”季玄婴闻言,倏然抬头,但很快,他又是一副漠然的样子,道:“是么。”晏勾辰微笑如旧,却叹道:“毕竟大司马当年与唐王乃是同胞兄弟,这一世又是同门师兄弟,唐王听到他的死讯,竟是如此冷漠么?而对于我这个始作俑者,似乎也毫无愤恨之意?”季玄婴面无表情地看了男子一眼,平静说着:“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既是处于那个位置,那么杀人或被杀,都是正常。”
晏勾辰轻叹,说的话也不知是不是讽刺:“这便是剑心通明,不萦外物?果真不是常人可及……对了,你的师尊沈太沧,也在两年前的一场宗师之战中陨落了,还有厉东皇,也是在其后的一次行动中身死。”
季玄婴闻言,微闭双眼,静了许久,既而凤目徐睁,看着晏勾辰,道:“闲话休提,你既是寻我,无非是借我之力,你我之间不过各取所需,又何必多说这些。”此时此刻,两双同样深黑的眼睛直面相对,互相都清楚地看到了彼此眼中最深层次的某些东西,至于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就只有自己清楚,这时就见晏勾辰忽然一笑,道:“说得很是……那么,有些事情,还是先出去再说。”季玄婴微微扬眉:“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