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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5)重逢的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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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州城里稍微有点头脸的人都知道,提督商大将军家里一共是三口人,除了他自己,还有两个没出嫁的妹妹在跟着他。个妹妹姓柳,是他姑父的女儿;自从东元十八年他姑父殁在由梁川之后,就一直在帮他打理着家里的大小事情。这女娃的相貌生得好,性格也好,脾气和善,还非常懂事理,不管是待人还是接物从来都没失过礼数,不知道根底的人完全都看不出她是个在乡下长大的姑娘。商成的另外一个妹妹,因为很少出门,所以见过她的人不多;一般就只知晓她姓杨。至于她和商成是什么样的亲戚,由于传闻比较多,反而令人无法分辨真假。流传得比较广的一种说法是,这杨姓的商家大小姐和前任的燕州知府陶启是拐弯抹角的亲戚,早年间陶太守还受过她家先人的大恩惠。前几年,大小姐在家乡被一家权贵看上了,想讨她回去作小,大小姐就逃到燕山来避祸。可对方的来头实在太大,陶启也遮护不住,就找了籍口把她送到商府里和柳家小姐作伴。两个女娃岁数相差不离,话也能说到一起,很快就要好得形影不离,据说她们还曾对着七夕月交换了香帕,盟誓结为同心姐妹……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故事是演义了。陶启性格稳重持正,又老于人情世故,不管杨家小姐在燕州避祸的事是真是假,他都绝不可能送她进商府。这样做简直就是在自毁清誉于一旦!但绝大多数人在听罢这个故事之后,脸上撇嘴冷笑,心里却都对陶启肃然起敬一一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如今多少人做梦都想巴结大将军,却偏偏都不得其要领,只有人家陶启手段高明,悄无声息地就占尽了先大将军是个单身汉,陶启把杨家小姐送进商府,明着是去给柳家小姐作伴,其实不就是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么?

在感慨自己没有陶启的眼光和本事之外,人们也难免会把那位很少露面的杨家小姐与陶启和商成放在一起议论。人们有鄙夷陶启所作所为和可惜她身世遭遇的,有羡慕她一步登天的,还有对她迟迟没有从商成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名份而幸灾乐祸的……

有些议论不可避免地传到了盼儿那里。

她听了之后很生气。这些人怎么能这样胡乱编排?他们太坏了,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在度君子之腹!陶老知府是个好心人,不仅帮她在燕州落了户籍,也从来没找央求他帮忙的十七叔打听过什么,更不曾对任何人提到过帮忙的事;这样一个善良人,怎么可能会有那些人嘴里说的龌龊心思?她更气愤的是,那些人乱传她的瞎话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把话题牵扯到和尚大哥身上?!

可是对这些谣传,她又无可奈何。她是个有家不能归的苦命女子,是个连来历都说不清楚的人,如今还寄居在别人篱下,能把那些乱编乱传瞎话的人怎么样?性格爽朗的月儿和仗义的二丫本来要替她去找那些人评理,也被她拦住了。唉,这事不能去责怪别人,要怨只能怪怨她自己命苦。有时候她忍不住就想,要是自己在那个时候死了的话,该有多好,这样她就不必再反复地经受折磨了……

三年前的那场磨难对她来说,不啻于天塌地陷。那年她虚岁才满十六岁。短短的一个多月,她就经历别人一辈子也很难遭逢上的苦难。被土匪劫持,被家里在官上销籍,被夫家拒亲……

如今已经很难想象她是如何煎熬过最初的那两年的。就是她自己,对那段时光的记忆也非常模糊。她只记得自己经常在半夜里浑身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咬着被角强忍着不教自己放声大哭。很多的夜晚,当别人早就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时,她还大睁着眼睛望着模糊的房梁。她不是不渴睡,而是怕睡着了再在梦里重新经历一回灾难。或许,她那时还无法区分梦境和现实吧;她在畏惧;她在害怕;她惟恐自己把眼睛闭上之后,眼前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会归于虚无,而她却会再一次坠入漫无尽头的黑暗深渊……

她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却从来没有怨恨过谁。她是个孝顺女儿,更不可能去怨恨她的父亲。她觉得,她遭遇到的一切不幸都是她的命。她相信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承受这些苦难的;她现在还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承受更多的苦。她想,上天一定在拿眼睛看着她,假如她把所有的灾难都揽到自己身上的话,那么老天爷怜悯她的孝心,绝不会再降下厄运到她的父亲和弟弟身上,他们也就不会再遭遇不幸了……

在最初的一两年里,就是因为心里存着这个天真的想法,才让她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但她又畏惧人们的流言蜚语,害怕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所以在霍家堡的那两年,她几乎从来没走出过那座大宅院。即便是现在,她也极少在外面抛头露面,所以很多人都只知道她姓杨,是商成的妹妹,是商家的大小姐,却很少有人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到燕州的一年,她的心情比过去开朗了许多。因为她身边又有了一个极好的亲人,十七叔家的大丫。这并不是说月儿和二丫就不是她的亲人了。不,月儿和二丫,还有十七叔和十七婶,还有招弟和四丫,还有他……他们都是她的亲人!但是,因为大丫和她一样,也经历过一场不堪回首的苦难,所以她们俩能互相体谅和相互理解,有很多话都能说到一处。另外,和她照应着商家大大小小事一样,大丫也在帮着她娘料理家务,很多时候,两个人都能商商量量地把两家的事合到一起办。

昨天傍晚,她在收拾他的书房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一份文书。她平时从来都不看他的公文,可昨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偏偏就瞄了一眼。这一望,她就看见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杨衡,她父亲的名讳……

她的心头砰砰乱跳,就象做贼一样把那份文书的前后文字都看了一遍。看完她才知道,她爹如今也在燕山。她当时激动得心跳都要停止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天啊,爹来燕山了,爹在燕州了!爹来了!

她立刻做出了一个决定:不管怎么样,她都必须见爹一面,哪怕只是磕个头不说话都行!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见他老人家一面!

她连书房都没顾上收拾,就急急忙忙地找人打听她爹的落脚地方。

她首先找到了当值的护卫头领苏扎,可话都没和苏扎说就转身走了,留下苏扎一个人在那里迷瞪了老半天。她觉得,这种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其中的牵涉太多了。她父亲在仕途上的磋跌让她对这种事情有种莫名的敏感与害怕!所以她马上就叫了个人去请包坎。是的,除了他,除了仲山大哥,在这种事情上她能信得过的人就只有石头哥和包坎大哥了!而且她还留了个心眼,不仅不让包坎把事情告诉他,还再三嘱咐包坎,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还需要她来嘱咐?包坎比她更能明白其中的厉害。她爹杨衡是东元七年的榜眼,现在却是个九品芝麻官,不用问,不是犯过大错就是和什么大案子沾边。再联想到差不多遭际又同是东元七年进士的冉涛,包坎就是再糊涂也有所警惕一一杨衡多半在什么刘伶台案里。杨衡有这一层身份,包坎原本是不想帮忙的,可一来赖不住盼儿的苦苦哀求,二来也是不忍心看她抹眼泪,第三个心思就比较复杂,他一时也理不清楚……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燕山提督府卫尉要在燕州城里查个什么人的落脚地方,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就算杨衡的身份敏感,包坎也不想招惹是非,随便扯个理由派了几个心腹人在城里城外的驿馆旅店一问,半个时辰不到便找到了杨衡。

知道了杨衡的落脚处,盼儿却鼓不起勇气来了。她怕爹不想见她,更怕爹不认她这个女儿。磨磨捱捱一直拖到今天天光大亮,在陪了她一宿的大丫的反复劝说下,才终于把心一横,换上一身士子装扮悄悄地溜出门……

现在,她坐在厢房的炕沿边,还在不停地抹眼泪。

杨衡也是两只眼睛通红,低着头,两只手死死地揪着纱衫,一声连一声地长嘘短叹。

他一直都没敢问女儿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看她的打扮,他判断应该不是流落在贫苦人家。可日子不贫苦不等于人不遭罪啊,这世上受苦的地方太多了,多得人想都不敢去想象。就算是被大户人家收留,也不见得能享福啊,公公婆婆会不会不待见她、丈夫会不会不再疼惜她、大妇的嫉妒呢?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折磨不堪忍受……而且,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他突然想到有另外一种可能。他忍不住用眼角去打量了女儿一眼。这穿戴,这身衣服,软脚幞头上嵌的金花,腰间挂的佩玉……他猛地意识到,女儿现在很可能是在那种地方!

他的手不禁打起了哆嗦,嘴角也难以抑制地抽搐起来。不!他在心里哀嚎了一声。不会的,一定不会的,那绝不可能!他杨公度的女儿,绝不会落难到那种地步!

可人的思维总是这样,当自己告诫自己不许去想的时候,可怕的念头却无法克制地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他一下就痛苦地用手蒙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间汩汩地流淌出来。不,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这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啊!

杨衡哭了,盼儿反而不哭了。她的眼角和脸颊还挂着泪花,努力地让笑容浮现在脸上,说:“爹,您老人家哭什么呢?女儿不是好好地在您面前么?”

杨衡也挤出一丝笑容,拿手背擦着眼睛说:“爹没哭。爹是高兴……看见你好好的,爹心头高兴。”

“身体这几年里还好吧?”盼儿问。

“好。她老人家的身体好着哩……”杨衡违心地说着谎话。他娘的身体从去年入冬开始就一直时好时坏,请过好几个大夫,吃了好些药,总是不见起色。当然,老人家有点讳言忌医隐瞒病情,也是病情不见好转的一个原因。他知道,这是娘亲不想再拖累他们……

盼儿抿着嘴唇,不想让泪水重新落下来,默了一会,又问:“弟弟还好吧?小姨呢,她好么?”她还是按家乡风俗称呼杨衡的续弦为小姨,而没有按照京城的通俗称谓叫二娘。

“他们都好。”杨衡也忍着泪,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很轻松的模样,笑着点头说道,“你弟这两年个子窜了一大截,都快赶上你这个当姐姐的了。你二娘也好着哩,我来之前,她还提到你……”他埋下头,说不下去了。离家前,娘亲和妻子都叮嘱过他,让他一定要想方设法打听女儿的下落,要是日子过得不顺心不如意,无论怎么样也要帮扶她一把;要是女儿落了难,那就一定要把她从苦海里拔救出来……可看女儿现在的光景,他拿什么去救她?不管是从教坊还是从酒肆里取人,都得要一大笔的花销,他哪里有这么多的钱?他的泪水禁不住又滚落下来。唉,都是他这个当爹的不是啊……

盼儿假装没看见他落泪,说:“爹,眼下好几位朝廷钦差都在城里住着,州城里风声不好。一一我也不能在这里多留……”

这些不明不白的话更是映证了杨衡的可怕猜测。他猛地咧开嘴,呜呜地号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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