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先是惊讶于盼儿的去而复返,旋即就看见了托盘里放的酒壶,本来就走相的面庞上立刻就浮现出一抹苦笑。他刚才听说月儿去龙虎寺听和尚讲经说法而升起的一点侥幸心思,也随着这壶酒而飘得无影无踪。
他虽然善饮,但因为有眼疾,所以向来都克制着自己不多饮,再隆重的场合也是一杯半盏地浅尝辄止。可这酒他偏偏还不能不喝。
这是祝代春祝神医专门为他炮制的治眼疾的药酒。
祝先生是他的救命恩人,两次三番把他从阎王的勾命签下抢回来,要是没有这位名声不显的跌打医生,他早两年就把命送了;祝先生对待病人的认真仔细,还有他对自己的关心,这些都令商成十分感激。另外,他和先生也很谈得来,有点忘年交的意思,所以五月里他巡视燕东在屹县逗留时,哪怕公务再忙时间再紧,他还是在临走前抽出点空特意去登门拜访。当两个人见面之后他才知道,祝先生从燕州回来后也一直惦记着他的病,翻遍了家里祖传下来的医书和先人们的笔记,又结合自己半辈子行医的经验,想为他的病开一道良方;但是几个月的反复参详斟酌都没能解决好药方里的君臣配药。两个人甫一见面说话,话题就扯到这上面去了。
医学上的事情商成基本上不懂,也就帮不了什么忙。他只能从记忆里找出一些可能对祝先生有帮助的东西,然后尽可能地用时下的言辞解释给先生听。但是这些日常生活里小常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他对此很怀疑。那次见面时他一再对先生说,他的眼疾已经好多了,头疼的毛病也很长时间没有发作了,让先生不必再为这个事犯愁。祝先生当时也勉强答应了他。可谁知道他才回燕州不久,先生就来了,并且把药方和药方里最难搞到的几味药材都给他带来了……
盼儿将托盘摆在书房里的小几案上,然后把酒壶里烫得温热的黄酒倾倒在一个小瓷碗里,再把碗放在商成的书桌上。
商成脸色凝重地注视着瓷碗。瓷碗不大,比平日里的人们喝茶时的茶盏多装不了多少,和他吃面片时的海碗完全不能比;壶里的酒也不多,罄尽了也只盛了大半碗,黄澄澄的醪液在灯火下荡漾着,闪烁着破碎陆离的光彩。屋子里飘着一股含着辛苦滋味的淡淡酒香。可就是这么一口比醪糟水强不到哪里去的黄酒,商成却如临大敌一样紧张,坐在椅子上久久都没去碰它。
过了好半天他才把目光移开,咽着唾沫对盼儿说:“麻烦你了。”他把手伸过去,用手指头在碗沿上轻轻触了一下,马上就象被蛇咬了一样地缩回来,赶紧说道,“酒还有点烫手,我等下喝。”说着,他拿起一份公文,做出一副要办公的架势。他想,盼儿要是懂事,这时候就该出去了,然后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碗里的药酒倒掉,再从盒子里拿一丸药扔了,这样就谁都看不出来……
可是在很多时候,紧跟着“希望”后面而来的往往是“失望”。
盼儿低垂下眼帘,轻声说道:“月儿妹子走的时候交代过,教我看着你服药。”
如意盘算落空,商成只好自认倒霉。他以前偷偷摸摸把药酒倒掉的时候被月儿抓住过两回,从那以后,每一晚月儿都要守着他把药吃了才回后院。他还以为月儿不在家自己就能松泛几晚上的。唉,你说这个月儿,她自己跑去破庙里听和尚念经既逍遥又自在,他不和她计较就算了,怎么临走还在家里安这样一颗钉子?这,这……这象什么话嘛。还有这个盼儿,她怎么不去听和尚念经?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阴沉着脸走到墙角的一架书柜前,从柜顶上的一个木盒子取了一枚丸药,剥掉外面的蜡纸,然后把那颗颜色乌黑色泽发亮的丸药放进了碗里。
在热酒里浸泡着的药丸慢慢地剥离坍塌,本来带着一丝甜甜酒香的空气里突然多出来一股辛辣的气息,其中还夹杂着一种难闻的腥臭味。这两股气味交汇在一起,很快就把屋子里本来清清爽爽的空气给闹得乌烟瘴气。
盼儿低头站在脚地里,一直在留意着商成的一举一动。自从月儿一再叮嘱她一定要守着商成、亲眼看着他把药酒和丸药服下去,她就觉得很奇怪一一商成那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不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她虽然极少出门,也很少和外人打交道,但是这并不是说她一点也不知晓这两年中商成做过哪些事。从月儿、二丫、十七婶还有豆儿那里,她早就听说过商成的故事。她知道,如今隔着桌案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不仅是她的恩人,他还是个赤手空拳搏杀恶狼的好汉,是个从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的英雄,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如此了得的一个人物,怎么可能因为讳医忌药而悄悄地把药酒和药丸倒掉扔了呢?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一一面对着馨香的黄酒,商成脸上神色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他害怕了,他畏缩了,他甚至不顾惜自己的“赫赫威名”想来欺骗她一一好在被她识破了。
现在,被辛辣刺鼻和腥臭难闻的气息包围着,她终于明白商成到底是在惧怕什么了一一这药酒的气味实在是太难闻了。她只是不小心吸到一点,到现在胸口都在一阵阵地发闷;脑袋里也是晕晕沉沉的,而且一个劲地翻胃,总是想呕吐。要不是她还记得月儿的嘱托,她都想寻个托词赶紧离开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