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商成和孙仲山在夜幕下为朋友的离去而唏嘘伤感时,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被他们误以为在南撤途中遭逢了不幸的文沐,就呆在燕州城外的一座军营里。
这是由粮库仓房改建的临时营房,住的都是即将遣返的中原兵。说是改建,其实就是把大仓房里的粮食派发完之后在地上撒一层干草,再拉几匹布朝干草上面一盖,几捆虫咬过的毛毡军毯朝上面一扔,就是住兵的地铺了。卫署图省事,根本就谈不上派人收拾“营房”,四面墙都没粉刷过,仓房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陈年谷物所散发的那种特有的霉馊味。住进来的中原兵接连败仗败势,从军官到士卒都是一付死气沉沉模样,哪里还有拾掇营房的心思?更想着来了住不上两天就要滚蛋,自然更不会要把这“营房”怎么样,所以间间仓房都是肮脏腌臜乌烟瘴气。再加一个大仓里挤着一两百号人,粮仓的通风又不好,打嗝放屁再加汗味脚臭,气味就更加地污浊不堪……
此时此刻,在一片扯鼾呼噜声中,文沐正头枕着胳膊躺在干草铺上,忧郁地凝视着头顶上黑糊糊的房梁轮廓。
他是二月下旬才跟着一支队伍从裴县过来的。
莫干突围时,他身上就带了两处花;血战鹿河时,腿上又被扎了一刀;鹿河失守,他和大部失散,要不是侥幸遇上一大群纠集起来结团自保的败兵,说不定他早就变成了莽莽原野上一堆散乱的白骨。他跟着那队赵军退回燕山,又先后在留镇和掬棠隘两战里中了箭矢。兵荒马乱中一没大夫二没药材,他只能自己随便找块布包扎起来了事,结果退出掬棠隘就发起了高烧。从掬棠隘到赤胜关的一路上,他清醒一阵迷糊一阵,全靠自己咬牙强自支撑,这才随着争相逃命的溃军难民逃过赤胜关。
他们到赤胜关的时候,那里的守军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他夹在逃难的队伍里继续向南,走着走着突然就觉得天旋地转,再醒来时人已经趴卧在路边的败草堆里,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一一在他昏迷时,别人把他衣服裤子鞋扒得一干二净。也幸好他看起来就是个毫无油水的“死人”,他才侥幸从南下的突竭茨人眼皮子底下拣回一条命。他靠着从死人身上寻来的两件衣服才遮住羞丑,然后苦撑着离开了突竭茨人一股接一股的大路,翻山越岭地向南走。他有伤病,身体又虚弱,山里还没有路,捱捱磨磨跌跌撞撞地走了三天,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那个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了。他当时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爬在沟边等死。可命运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他在大路上想活下去的时候,差一点就死了,可他在深山里想死的时候,居然还死不成!
一一他在水沟边等来了一群和他一样在深山里逃难的人。一个从留镇逃出来的女人可怜他,就给了他半个菜团子;这半个菜团子救了他的命……
那个好心肠的女人一直照顾着他,直到他们从山里走出来,走到燕水。他在那里遇见了一支增援平城的赵军;更为幸运的是,带领那支赵军的军官竟然和他打过交道。他很快就被送到燕水南岸的一个兵营,并且一直就滞留在那里一一他既没有一样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凭证,也找不到证人,所以就被扣留在那里等着接受甄别勘察。这期间他吃了很多苦头,也遭了不少罪,有些经历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再去回忆……最后,他终于挺过来了。他的校尉身份得到了确认,他的兵败陈述也被接受,他还接到燕山卫署的通知,让他去裴县报到,加入一支由营哨军官组成的队伍,准备着回中原……
现在,他躺在简陋的地铺上,焦虑地想着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