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先生,请坐。殢殩獍晓”黑衣男子伸出手,做了请的手势。明明是他闯入别人家,却俨然一副主人模样。
“多谢。”凌慎之不计较对方反客为主,反而道谢落座,然后看着对方,等待回答。
黑衣男子说:“某姓商,行七。”
凌慎之面色微变,沉默片刻,缓缓问:“长平王爷?”
黑衣男子微笑点头,正是长平王。
“凌先生身手敏捷,心思也不慢。”
“承蒙夸奖,王爷跟前,凌某只是萤火。”
“本王也不是日月啊。”
“天家在上,草民伸颈难望。”
口中虽然谦卑,凌慎之却没有站起来见礼,只端坐着,和长平王一来一去地对答客套。
长平王唇角含笑,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他便也看着他。
两个人谁都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客气地互相恭维着,却都短短片刻之间,感受到了对方幽静深眸中蕴藏的力量。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市井草民。
一个是日照百川,一个如月笼江野。
动极而静,与静极至动。
“王爷此来,是想讨什么方子?在下医术浅薄,不敢误了王爷的事。请问王爷一句,宫中御医无数,京城又是名医遍地藏龙卧虎的地方,您尊贵大驾何须屈尊敝处?”凌慎之静静打量长平王身上的夜行衣,客气的询问中隐带锋芒,暗指对方藏头露尾。
长平王不以为忤,只淡淡笑道:“事关蓝妃,还请先生不要谦逊,鼎力相助。”
凌慎之瞳孔微缩,认真地,审度对方神色。
“王爷,是蓝妃有疾?”尽力维持平和之态,心却高高提了起来。
“不,是旁人,若先生肯帮忙,会对她大有裨益。”
不是如瑾不妥就好。
凌慎之松了口气略略放心,却又沉吟,开始忖度长平王的意思。
夫君私下拜访和妻子关系深厚的男子,又当面谈起妻子,到底意在何处?是真的想讨药方么?
向来对自己看人认人的本事有自信,却不料,长平王毫无破绽的诚恳的微笑,让他一时看不透了。
对方能来,毫无疑问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如瑾的关系?但,到底知道多少?
自己的存在,会不会给如瑾带来麻烦?
“王爷,在下居于市井,庸碌平淡,没有攀附皇亲显贵的心思,不管是对侧妃还是对您有裨益,在下的兴趣都不是很大。何况襄国侯对我的医术非常不信任,我若帮他女儿恐怕会讨一顿骂,王爷还是另请高明吧。”客气而疏离的态度。
“先生何必尽力撇清?医者本以治病救人为己任,是否本王的不速而来让你想多了?”长平王呵呵地笑。
凌慎之正色:“在下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你能舍命救蓝妃,何必在本王面前极力划清界限。放心,本王知道先生与瑾儿是君子之交,亦不会胡乱揣摩猜度,否则,本王今日就不来求恳于先生了。”
凌慎之注视对方的眼睛。
眼能辨心,他想判断长平王言辞的真伪。
却只看见乌黑明亮的两点墨色琉璃,澄澈,幽深,似乎一望见底,实则怎么也看不透。
长平王为什么会知道刘府遭灾那晚的事情?
他发现,面前的访客有太多让他难以判断的地方。
沉默间,只听长平王又道:“先生,蓝妃常说,与人相交贵在心诚,本王诚心而来,先生何故诸多顾虑?”
“易地而处,王爷若是我,又当如何?”凌慎之反问。
“当以诚报诚。”
说得轻巧。凌慎之沉吟一瞬,顷刻间,做了决定。
不管对方来意如何,只要有一丝可以帮到如瑾的地方,他都愿意一试。
然而言语间还是保持了距离:“王爷,医者以救人为本,其他暂且不论,您来讨药方,在下这里若有,一定尽力就是。”
“好,如此多谢先生。”
“先不忙谢,王爷要的是什么方?”
“先生师从青州蒋望山,听闻蒋先生是蜀地魏门后人,手中有许多前朝珍方,这次本王想求的只是一个治疗老人眩晕头痛的方剂,不难吧?”
凌慎之目光微凝。
蜀地魏氏一族曾是陈朝名医世家,几百余年传承积累了许多古方珍方,后来陈亡燕兴,魏氏家业毁于纷乱战火,子孙飘零,这一族就没落了。蒋望山乃是其中一个旁支子弟的外孙,得了外祖的传授,窥得魏氏传承一角,已然足够他名扬一地。因当年家业损毁也是被人借战乱打劫珍方的缘故,所以魏氏存留的后人大多不愿意对外提起祖业,以免遭人惦记,也不知长平王是从什么地方打听到蒋望山外祖之事的。
“王爷连家师底细都查得一清二楚,佩服。”
“好说。”
“老人眩晕头痛病源太多,王爷只是一说,让我如何下方呢?”
小小的房间一灯如豆,腊月的冷风拍打只糊了一层的窗扇,隐有寒气透入。
不过屋里的人都不觉得冷。
长平王含笑细细说着病症,还拿出了几个旧方,详细解释用过这些方子后病人的状况,显然是有备而来,且自己也略知医道。凌慎之起先微有抵触,后来渐渐听进去了,沉浸在病症里,开始详尽询问病人日常起居。
大约一刻之后,他到书案前提笔。
长平王也微笑起身,上前亲自替他研墨。
凌慎之看了看研墨人。
“呵呵,先生肯帮忙,本王做些微末小事也是应该。”
“那么有劳王爷。”
“不必谢。”
凌慎之蘸墨起笔,一笔一划,写下清晰简明的方剂,递到长平王面前,“这是陈朝宫廷所用的羚角平阳丸制法,根据病人的情况,略略做了改动。但终归是没见到病人,只凭王爷述说,用药恐有偏差,服用时还需谨慎为上。若是用了,也请及时告知用后的情况,以便再做调理。”
“先生谨慎认真,本王佩服。”长平王将方子拿起来看了看,笑道,“这个平阳丸本王略有耳闻,是陈朝懿隆太后用的吧?听说在当年也是御制秘方,且早已失传,不想时隔多年,有幸能在先生这里看到。如此厚赠,倒让本王不知以何为谢了。”
凌慎之淡淡道:“方子无所谓珍与不珍,只有能治病的才是好方。在病人症状缓和之前,王爷不必言谢。”
“这怎么好意思。”
“那么,此等失传秘方,王爷又能以什么做谢?”
“千金难求之物,倒是真难寻得等价谢礼。”长平王为难沉吟,“且让本王想想该怎么办……以你我之间的交情,似乎不能白拿你东西。”
交情?有半分么?
凌慎之搁笔,走回椅子落座,与之隔开距离:“适才劳王爷研墨,已然够了。”
长平王将方子叠一叠妥贴收好,笑眯眯的,“研墨自然不足为谢。不过——”话锋一转,“蓝妃曾为先生写方,本王又为先生研墨,无巧不成书,说起来还真是一段佳话。”
凌慎之淡然以对:“王爷说笑了。”
心里却是惊诧。当日在刘府蓝老太太因惊惧生疾,他受伤不便落笔,看完诊后是如瑾代劳写的方子,这本是外人不知的小事,长平王是怎么得知的?
且以这样模棱两可的语气说出来。
究竟何意?
是如瑾自己说的吗,还是……长平王从别处知道的?
越思量,越是悬心。
于是站了起来,拱手:“时候不早,王爷若无别事就请回吧,在下还要研读医书,陋室寒酸,也不方便王爷久留。”
长平王拱手还礼:“是本王叨扰了。这便告辞,多谢先生。”
然后,很干净利落的开门出了屋子,像突然到来一样,带着两个手下倏忽而去,转眼消失在连绵屋顶之中。
凌慎之走到门口朝外张望,只能看见模糊几条人影,转瞬间,那影子也不见了。
冷风扑面,开启的门扇吧嗒吧嗒撞击墙面,薄棉帘子一飘一落,擦着他的袍角。他在昏暗的屋门口默默站了许久,思忖沉吟。
直到小徒弟除夕抓药回返,惊讶地叫:“先生您一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也不裹棉袄,冻坏了怎么办?”
凌慎之收回远眺的目光,“除夕,你这两天看见何刚了吗?”
除夕被没头没脑的问话弄愣了,想了想才说,“前天见着了,他还是在巷口转悠,跟看诊的人打听几句就走了。先生您问他做什么,不是说不理他,只当没看见么?”
除夕并不知道何刚是什么人,他跟了师傅没多久,只知那是个时常跑来探听师傅消息的家伙。师傅明明知道,却还要若无其事,让他非常不理解。
“除夕,你听着,这两天不要做别的了,就盯着何刚,只要他一来立刻告诉我。”
“啊?那……那他要是不来呢?”
“那就一直等。”
凌慎之吩咐完径自回屋,像往日一样捧了本医书灯下而坐。
除夕发觉今日师傅情绪有点不对,也没敢多问什么,到厨房热饭去了。及至端了饭菜上来,发现师傅半天都只看那一页书,翻都没翻一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小孩子不明所以,却敏锐感觉到也许那何刚是关键。于是轻手轻脚地退下去,草草吃了晚饭早些入睡,第二天一大早就爬起来,跑到巷子口蹲守何刚去了。
……
腊八节,宫里赐了八宝五味粥下来。
用的是可以保温的食盒,不过送到王府也已经不大热了。张六娘闭门不出,如瑾暂代其接了宫中的赏,给送赏的宫人包了封红妥当送走,回头让厨房把粥重新热了分下去。
只有一大碗,若是分到平日所用的小碗里,也不过是三四碗的量。宫中赏赐就是一个形式,不会按着满府的人数送足大家都能吃饱的量。厨房的主事特意来问粥要怎么分。
如瑾想了想,说:“王爷那里盛一碗,王妃一碗,剩下的匀给纪、罗两位姨娘。佟姨娘那里也送些吧。”
“您不留些么?”
“不了。”如瑾笑说,“褚姑锅里熬着呢,我吃那个。”
宫中的腊八粥,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于是厨房的人就按吩咐热粥分了下去,自然,按着长平王的习惯,吃食入腹之前都要仔细检查。
腊八是节又不算大节令,往年宫中有时会办宴会,有时不办。今年因着治下有旱情,皇后一直提倡节俭度日,宴席之类都省了不少,又加上永安王的事没头没尾弄得人心惶惶,大家谁也不敢提酒宴,是以腊八这日便像平日一样过了。
宫里不过,如瑾让厨房治了一桌酒菜,自家在府里过。
褚姑做的腊八粥非常讲究,红枣、栗子、白果、花生、核桃、杏仁、榛子、桂圆……光里头添加的果子就有十几二十种,小火熬了好几个时辰,不用进厨房就能闻见香味。待到盛上来,晶莹的米,鲜艳的果,看着让人食指大动。
这可不比宫里大厨房做出来的好多了!
如瑾看着高兴,让人找保温最好的食盒和盖碗去,要给娘家送。
吉祥又端上一碗金黄色的粥,“主子尝尝这个,是黍米做的,褚姑说她们老家腊八粥都是这种,随手做了一点,看主子喜不喜欢。”
黍米熬粥?如瑾见过黍米粽子,黏黏的,做成粥该怎么吃呀?可是看那粥,色泽又十分的漂亮,比白米抢眼多了,抱着试探的心思,舀了一小口放到嘴里。
顿时眼睛就亮了。
“咦,好吃。”黏韧清甜的口感,加上果子,比往常吃的精米八宝粥好吃多了。
“真的吗?”吉祥也没吃过这种粥。
“你们尝尝。”如瑾让丫鬟们各自端碗来盛。结果只有吉祥吃得高兴,因为别人以前都吃过。
“褚姑说这是乡间的做法,还怕主子吃不惯呢。”
“什么乡间城里,好吃才是最要紧的。”如瑾用了小半碗,怕这粘东西吃多了不消化,才停了口。于是送回娘家的粥就又加上了黍米。
又想起锦绣阁的人,“王爷醒了吗?叫他起来吃午饭,把粥给他送点去。”这几日长平王总是半天半天的睡觉,窝在自己房里谁也不见,连如瑾都去的少了。如瑾也不知道他是睡觉还是在跟僚属谈事情,不好打扰,只在每逢饭时遣人去知会他吃饭。
吉祥笑说:“王爷那边已经送了,主子不用操心。您要是喜欢这粥,明早让褚姑再熬。”
“明早不应该吃面吗?”如瑾反问,眼睛亮亮地盯着丫鬟们。
吉祥掩口而笑:“您没忘啊?”
“我没忘,你们怕也记得牢固吧?这几日鬼鬼祟祟做什么呢,总背着我嘀咕。”
明天初九日是她的生辰,十五岁,及笄成人之礼。
往年生日时,丫鬟们老早就开始准备这准备那,虽不大操大办,私底下至少也要筹备一身新衣服。即便现在身边丫鬟都换了,可如瑾就不信吉祥不知道这事,往年在家时,她以老太太跟前人的身份还会私下送小礼物过来道贺呢,现在反而一点动静都没有,不但不提,还似乎故意回避此事。
如瑾怎会看不出来,琢磨着必有缘故,也就一直没戳破,任着她们捣鬼。眼看着临近了,才点出来。
吉祥脸红:“看您说的,我们哪有鬼鬼祟祟。”
如瑾含笑盯着她。
吴竹春抿嘴上前:“是在商量怎么给主子过生日呢,您现在也别问,什么也别管,到明日一准儿让您满意就是。”
“那我要穿新衣服,从里到外都得是簇新的,再者总要有个新簪子,你们可别拿旧的哄我,弄不来,我扣你们月钱。”
丫鬟们都笑,“有,都有,及笄礼怎么会没簪子。”
“好,还得给我准备好车,我要回趟娘家。”儿的生日娘的苦日,过生日总要见见母亲。
“已经准备了,主子放心就是。”丫鬟们满口答应。
如瑾便由她们去了。总之向来生日都没有大办过,往年也是随意,及笄之礼,不过是又长了一岁而已,成不成人的,又不是一个仪式就能作数,她自己从来不大留意,心里亦无企盼,照常过日子就是。
晚间厨房备好了酒席,如瑾遣人去问长平王在哪里吃,要不要阖府一起。长平王就自动过来了,谁也没叫,自和如瑾在辰薇院里用了晚饭,就算是过了节。如瑾晚饭又盛了小半碗黍米粥,吃到一半长平王把碗夺过去了,“你身子弱,这个不好消化,少吃点。”
才吃了两三口,哪里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