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入腹,李世民的脸更红了,醉意明显多了两分。
长叹口气,李世民神情浮上落寞之色,道:“眼看便是上元节,朕……只是想到了那些曾经与朕并肩厮杀,先朕而逝去的袍泽兄弟,李孝恭,杜如晦,秦琼,虞世南……他们,都曾与朕相交莫逆,君臣一生不疑,可惜死得都太早了,朕……真想让他们看看如今的繁华盛世,看看咱们当年亲手打下的江山,变成了怎生模样,朕……真想他们啊!”
李素垂头无语。
那些垂名青史的名臣宿将,他无缘见他们一面,对他自己而言也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李世民神情愈发忧伤,语声已有些哽咽了:“还有朕的观音婢,观音婢……她也死得太早了,短短的一生,她全在为朕默默付出,而朕那时的眼里,却只有天下,待她逝后,朕才不停反省自己,那些朕在征战夺取天下的日子里,将她留在深宫,何曾问过她会不会寂寞孤独?那些无人陪伴无人关怀的日子,她是如何撑过来,然后又在朕的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一如朕今日此刻独坐大殿的感受,朕,实在欠她太多,而且永远无法报还了……”
“一生太短暂了,很多人和事,朕来不及抓住它,它便永远消逝,当朕沉陷懊悔怀念之时,又忽略了身边的人和事,然后,它们继续离朕而去,朕再继续懊悔怀念,贵为帝王又如何?朕这一生,失去的永远比得到的多。”
到这里,李世民眼中已饱含泪水,泣道:“朕前日听魏征之子禀奏,魏征病重,眼看也快不行了……”
端盏仰头大喝一口酒,李世民叹道:“这个魏征,自被朕收服以来,常以直谏而触怒朕,大到社稷民生,到鸡毛蒜皮,凡他看不过眼的,样样都要直谏,话从来也不懂婉转,不管参谏任何事,话都得非常难听,实话,这短短十八年里,朕对他动杀心不止百次,任何一次动杀心,但凡朕再稍微硬一下心肠,魏征这个倔老儿便活到头了,可是,朕每次终究都忍住了,冷静下来后,朕常在想,一个人为了一座与他毫无关系的江山而孜孜不倦做着对他毫无好处的事情,朕的江山有此忠臣,是朕的福气,是整个大唐的福气,这样的人若杀了,朕与桀纣那样的暴君有何区别?”
摇摇头,李世民泣道:“没想到,魏征没死在朕的怒火下,却还是免不了生老病死的规律,又一位忠直之臣要离朕而去了,朕……舍不得他啊!”
李素也露出惊容:“魏老大人快逝世了?”
李世民黯然道:“就这几天的事了吧,魏府已搭起灵台,随时都会病逝,朕亲自去府上探望了三次,也遣了许多太医不惜一切治他,终究还是要与他分别了……”
“……或许朕确实也老了吧,这几年总喜欢怀念当初金戈铁马的日子,那时的朕多么意气风发,领着那些老伙计们征战天下,无坚不摧,如今朕肱下渐肥,怕是连战马都跨不上去了,而那些当年跟随朕的老伙计们,也一个个离开朕了,朕常忧思,夜不成寐,泣泪涕零……”
见李世民忧伤感怀人生的模样,李素叹了口气,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脱口道:“陛下若思念他们,何不在凌烟阁上立功臣画像,将他们的画像和毕生功绩书于阁上,陛下日后思念他们时,可以此凭吊忧怀……”
李世民泣声立止,勐然抬头:“凌烟阁功臣画像?”
李素揉了揉额头,笑容苦涩。
刚喝了酒,话便冲动了,一不心把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这事拿出来,只怕又会给自己平添一桩麻烦……
别的且不提,这个年代可不讲究排名不分先后这套法,二十四功臣名列凌烟阁上,谁先谁后?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后互相再一打听,到底谁给陛下出的这馊主意,李素便成了一个众矢之的的肉靶子,等着迎接那些长辈们的狂风骤雨吧。
然而,话既已出口,如何能收回?这个靶子李素当定了,谁叫自己嘴贱呢。
“子正,与朕仔细,凌烟阁功臣画像是个什么章程……”李世民一扫刚才的颓然之色,神情已变得兴致盎然。
李素叹了口气,望向眼前矮桌上的酒盏,目光很幽怨。
回家后一定要戒酒,不,戒酒已不管用了,回家后索性把自己的嘴缝起来。
脑子里组织了一下措辞,李素缓缓道:“陛下当年鼎定江山,除了靠陛下英明决断之外,诸位文臣武将的忠心跟随也功不可没,陛下与诸位功臣的交情已不仅仅止于君臣,私下里都是相交甚厚的好友知己,岁月流逝,生老病死,这是谁都躲不开的自然规律,当年的那些功臣已然老去,再往后,也许会有更多的老友离陛下而去,陛下黯然伤怀的日子也将越来越多,而且功臣们逝后,陛下就算想追忆当年,都没有一个具体的去处,所以,臣建议陛下在太极宫内某个楼阁里立诸位功臣的画像和生平,以供陛下凭吊……”
李世民呆滞半晌,忽然重重一拍大腿:“斯言甚善!朕为何早没想到!”
情绪忽然变得高亢起来,李世民长身而起,赤足在大殿光滑的地上来回踱步,脚步越走越快,神情也越来越激动。
“不错!朕要立功臣画像,有生之年,当朕伤怀忧思之时,便可去画像前一个个追忆他们当年跟随朕的滴滴,他们……都是朕的好臣子,好袍泽!朕若不为他们供立画像,记述生平,何以报偿他们为朕筹谋兵戎一生?李子正,此谏大善,朕可纳之!”李世民欣然大笑道。
随即笑声一顿,李世民扬声道:“来人,宣将作少监阎立本速速入宫觐见!”
殿外侍立的宦官急忙躬身领命,转身匆匆跑远。
李素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