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一个人从楼梯口走下来,她的身影在小巷深处被路灯拉得老长,合着巷外墙头伸展而出的树枝,影影绰绰,恍然如鬼。
口袋里揣着买完方便面后的最后四十块钱,陈霁正犹豫着是坐地铁还是打的,前方不远处的角落里忽然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那声音像是邻居的孩子穿着父母过大的拖鞋,走在客厅的木质地板上。
吧嗒,吧嗒。
拖曳出长长的,对于成长的心焦与无奈。
陈霁停下脚步。
一个混沌的影子慢慢延长到她的脚下。
陈霁抬头,狭长的小巷深处,站着一个奇怪的男人,她盯着那男人看了许久,最后叹气,“我只是个过客。”
那男人往前迈出一步,恰巧踏出黑影,邻墙的一束光照在他身上,惊住了陈霁的眼。
那是一副畸形的躯壳,他的脑袋很大,鼻子以下下巴以上突兀地向外延伸出白色的扁嘴,远远看过去就像在狗的腮帮子里塞上鸭的嘴,他**着胸膛,前胸的肋骨根根凸起,下腹部却又涨出皮球大小的赘肉,双臂颀长,瘦得只剩下骨头,他侧着脑袋看向陈霁的时候,右边的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好似瘫软的布匹一般,毫无生机。这个男人下半身穿着看不清颜色的破布裤子,褴褛的膝盖下可以看见一条瘦到令人发指的小腿,两边脚上各套着一红一黑两只小船似的棉布拖鞋。
陈霁被这人恐怖的外貌吓得后退一步,惊问道:“你是人是鬼?”
那男人摇摇头,喉咙“咕咚”一声,发出粘稠的声音,“我在你身上闻到了臭味。”
陈霁继续后退,即使隔着几米的距离,她也能闻到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浓重腐臭味。
那男人慢慢往前走着,语调绵长地说道:“你身上有外来者的味道。”
陈霁想了半天,终于明白它指的是下午泰顺跳楼时她用青狐留给她的长命锁施力相救的事,她转念一想,若有所悟,“难道妖怪之间也存在地域歧视吗?”
那男人嘎嘎笑了两声,忽然问道:“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妖都吗?”
陈霁没有做声,她连这个城市叫做妖都都不知道,又从何得知它的外号来由。
“因为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流窜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妖怪,大大小小,奇奇怪怪,各式各样……我们以人类熟识的形态与这个环境共存,妖装扮成人久了,不知不觉就想变成人,人认识妖怪久了,处心积虑想变成妖……。”那男人的声音忽然喘了起来,“越是海纳百川的城市,越是光怪陆离无奇不有!这儿!是妖都!人不再是人!妖不再是妖!”
陈霁沉默片刻后,轻声问道:“那你呢?你是想变成人的妖怪,还是想变成妖怪的人?”
男人仅剩下的一只眼睛忽然瞪大,直勾勾瞪向陈霁,“你说我是人还是妖?”
陈霁不假思索地答道:“是人。”
男人一愣,用含着痰液的嘶哑嗓音问道:“为什么?”
陈霁却不再回答,她反问道:“既然你闻到了我的味道,那么今天下午在农大那边发生的事,你一定也知道。”
“每个城市都有它们自己的运行法则,明面上的法律,人心里的道德,还有妖怪间的秩序。”男人转动着仅剩下的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着陈霁,火柴棍一般的小腿又往前迈出一步,“你的妖怪朋友们触犯了这里的秩序,所以被带走了。”
陈霁问道:“那我要怎么样才能把他们带回来?”
男人嘎嘎笑了两声,扁长的上下嘴唇抖动出暗色的灰,“你还没有问我他们触犯了什么样的秩序。”
陈霁冷笑道:“那么还请你告诉我,我的朋友们到底触犯了怎么样的秩序?需要你们劳师动众这样对待我们。”
“你们犯了最不可饶恕的罪,那就是……。”男人抓抓拖把一样的头发,从长长的指缝里抠出一条蜿蜒的小虫,随手塞回自己的裤子,笑道:“纯洁。”
陈霁彻底愣住。
男人走近陈霁,笑嘻嘻地抬起手,隔着虚无的空气抚向陈霁素白的脸颊,“你还没有发现吗?这座城池里最泛滥的便是混沌,黑与白的界限在逐渐模糊,妖怪与人类的融合正在诞生出一个又一个的畸形儿,这些畸形的孩子长大后继续产下畸形的卵,一代一代,一代一代……你看看我!”
陈霁的肩膀被陡然抓住,她被迫迎向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男人俯下脑袋,凑近陈霁,冷冷地咧开鸭子般的嘴,嘻嘻笑道:“……你现在再告诉我,我是人,还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