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小付脸色没有太大的起伏,他沉着嗓子问:“我是问你,他是怎么被我连累的?”
光头从鼻尖冷笑一声,“这个傻瓜知道这件事之后,第一时间就找陈哥商量,那边的人说如果他能肯拿出二十万钱就帮忙把这件事摆平。哥几个东凑西凑,就算再加上老板的那份怎么也凑不起这些钱啊。这呆子居然跑去借高利贷。你猜怎么着?陈明那狗娘养的收了钱,居然出尔反尔,说他已经尽力帮忙游说了但无能为力。还说那些钱全去招待别人了,一毛都不剩。我看他鬼话连篇,根本就是想自己私吞了。今天我们去找他们去理论,结果你也看到了——”
辛小付唇有点儿乌黑发紫,像冻僵了一样。
白小白心揪紧了,只觉得有人往少年头顶浇了一盆寒冬腊月的冷水,从头顶一路寒到了脚底板。
一定是这样的,要不然怎么会浸出了这样一脸的面如死灰的惨白。
“你是天中的学生,二十万对你家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是鹏飞呢?他不单单要孝敬年迈的外婆,还要供妹妹念书。他和你一般大啊,你好好睁大狗眼瞅瞅,看看他到底过的是什么鬼日子!你知道他平时有多节俭么?他(……)妈的吃杯泡面,面算一顿,剩余面汤又算一顿。但是听到你出事了,二话不说拿出全部的积蓄……”光头说着说着不禁哽咽了:“你想想自己刚才的话是人说的么?畜生的血都比你热!”
听到这些话,白小白只觉得心脏被浇了柠檬汁一样,酸涩得发疼。
沉默很久,辛小付抬眼向车鹏飞望去,从牙缝里把字一个一个挤出来:“你是傻(……)逼么?”
车鹏飞不急不恼的回复道:“傻(……)逼事干的多得去了,不差这一回。”
辛小付好像被这句话彻彻底底的激怒了,身子重重的一颤。他扬起臂膀指过去,手指头却不听使唤轻微发颤个不停:“我最后说一遍,不关你事……”
话刚说到一半,车鹏飞已经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拎住他的领子,露出一脸忍无可忍的表情。
辛小付不甘示弱的扬起脸,直勾勾迎向对方的目光。
就这么短暂的对峙了两三秒,车鹏飞松开了拳头,平静的说:“别胡闹了,你知道伯父为了让你转到天中来有多不容易!”
像被短而利的匕首一刀刺中了要害,疼得要死。
辛小付红着眼咬着牙回了一句:“滚你麻痹。”
迎面挥来重重的一拳。
辛小付身子一个踉跄,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
那一刻,他的心底其实是感到庆幸的,如果没有捱这一拳,真怕自己刚才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头顶的白灯光亮得刺眼。
辛小付狼狈的直起身子,抬手抹了抹唇边的血迹,充满邪气的笑了笑:“打够了么?”
车鹏飞脸绷得紧紧的,“如果能打醒你,我不介意再多挥几拳。”
辛小付半眯着眼睛望去,车鹏飞站在逆光里,轮廓都镶上了一层金边,就像,就像路过的神明。
脑海中有短暂几秒的恍惚,闪回到往昔的画面——
五颜六色的霓虹。
酒,美女,还有香烟。
辛小付习惯性的被一大帮兄弟们簇拥着,犹如众星捧月。
有小子笑嘻嘻的说:“老大,酒喝完了。”
辛小付抬手招来服务员,醉意盎然道:“最贵的红酒再来三瓶……”
车鹏飞冷冷的打断了他:“你下去吧,不用上酒了。”
辛小付半眯着眼望过去,捶了车鹏飞的肩膀一拳,嘟囔道:“别来扫兴。服务员别听他的,继续上酒……”
车鹏飞板着脸说:“你打算这样疯到几时?你爸现在出事了,家里用得着钱的地方很多,你以为还有多少钱可以给这样挥霍?”
有女生娇滴滴插嘴道:“辛伯伯只是接受调查而已,一定会没事的。”
辛小付酒意顷刻间清醒了一大半,他身子摇晃个不停,醉醺醺地抬起手来戳了戳车鹏飞的眉心骨:“你给我滚。”。
“你每天这样一掷千金请这些人吃喝玩乐,你以为这样就能留得住他们么?不,等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们一样会离开的。”
一模一样的感觉。
像被短而利的匕首一刀刺中了要害,疼得要死。
辛小付支撑起软绵绵的身子,随手捡起手边的一个玻璃杯子往车鹏飞劈头盖脸的砸过去:“你他(……)妈的闭嘴。”
车鹏飞不躲也不闪,一动不动坐在原位。
“砰”地一声闷响。
辛小付怔了片刻,看着他的好兄弟抬起手往眉角抹了一把,指尖被染的鲜红。
头顶的白灯光闪了一闪。
光头在边上露出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不知该如何是好。
辛小付仰起头半眯着眼睛望去,只感觉车鹏飞眉角上的那抹猩红的血迹像火一样把自己的眼睛灼得生疼。
下一个瞬间,他像头失控的狮子一样,一头朝车鹏飞撞过去,高高地扬起手臂,迎面就是毫不留情的一拳。
“你为什么不躲!”
辛小付气喘吁吁的停在原地,抬起眼来。
然后,他看见车鹏飞右边的脸颊迅速发红肿胀起来。
再然后,他听到一声兽一样的闷吼,紧跟着对方朝自己挥来了一记闷拳。
那一瞬间,太阳穴蜂鸣似的嗡嗡作响。
辛小付顿觉双眼一黑,意识短暂的消失了几秒。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整个人已经被抛出了好几米远。他靠着墙壁勉强支起身子,抬手朝后脑勺摸了一把,再摊开掌心,是血。
辛小付不禁在心底小声喃喃自语地念着:血。好多血。
头晕沉沉的,周围的一切都褪去了颜色,变成了旧时黑白电视的画面。
辛小付骑着男生的身上,一边红着眼嘶吼着,一边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
“我以前是怎样对你的,你跟着我混吃混喝还少么?”
“你上次砸了人家铺子,别人找来门来,老子二话不说就掏钱给你摆平……”
“你他(……)妈为了万把块钱,竟然和地下赌场的人联手下我套子?”
挥下一拳,又一拳。
直到再也听不见身子底下嗷嗷的求饶声,辛小付这才一脸恍惚的停下手来,他茫然地朝周围的地板扫视了一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鲜红。
好多血。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
辛小付吓得扑通一下跌坐到地板上。
他害怕极了,惶恐无助的叫唤着朋友们的名字。
没有一个人回应。
该死,去哪里了?都去哪里呢?
你在不在?
“别怕。我在呢。”
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将辛小付搂在怀里,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但宽阔结实的胸膛又让他感到安心。
我在呢。
一直都在,永远都在。
世界再度恢复了色彩。
辛小付从短暂几秒晕厥中清醒过来,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车鹏飞血迹斑斑的脸。
总算认清了,原来是你啊。
我一直知道是你啊。
扬起嘴角,惨然地笑了笑。
光头惊慌失措的冲过来,将纠打成一团的两人分开。
白小白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他看着他受伤,看着他流血,但却什么都做不了。
就是这样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让少年的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
辛小付抬了抬眼皮,疲惫地冲白小白笑了笑:“我没事。”
声音很轻,就像哄小孩一样。
这个时候光头已经强拉着车鹏飞离开了。
白小白紧紧的抿着嘴,抬起手揉了揉烧得通红的眼眶。
“真的没事。“
更轻更温柔的声音。
总算缓过一口气来了,辛小付颤颤巍巍的直起身子,一瘸一拐的走上楼梯。
路过的邻居阿姨台掩着嘴惊呼:“怎么搞的?要不要我送你到医院?”
“谢谢,不必了。”
回到房间,径直来到浴室,拉开了莲蓬头。
辛小付蹲下去把身子在角落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水流劈头盖脸的浇下来,在头顶炸开一朵朵雪白的水花。
视线模糊不清。
遥远的对话声仿佛从云端传来。
“你是没见到现场,满地都是血。你说说,现在小孩子下手怎么这么狠?”
“对啊,如果迟一点送到医院,说不定就没救了。”
“活着有什么用?医生不是说了么,就算痊愈至少也是四级伤残。”
白瓷墙壁上的横幅写着这样四个鲜红的大字:坦白从宽。
辛小付深深的垂下头去,目光恐惧的盯着脚下的地板。
从对面传来的毫无感情的问话声:“你们谁是主谋?”
辛小付揪紧了衣摆,浑身抖索个不停,后背早已被冷汗浸得湿透了。
这个时候,身旁响起一声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是我。
惊愕的转过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车鹏飞强撑镇定的脸。
辛小付注意到这么一件事,对方藏在椅背后的手指不断在发抖。
于是也就知道了,他并不是不怕的,是某一种坚定的信念帮助他战胜了心中的恐惧。
灰蒙蒙下着雨的一天。
押进少管所前,车鹏飞回头红着眼说:“外婆,保重身子。”
老人家擦着眼角的泪,光点头不说话。
车鹏飞被判拘留三个月。
辛小付在心底默念:九十天。两千一百六十个小时。十二万六百秒。
爸爸在旁边发话:“愣在那干嘛,还不赶紧去扶奶奶。”
辛小付连忙过去搀扶,却被老人家一把轻轻的推开。她转过脸来红着眼说:“你是辛家大少爷,可以胡来不要紧,可是鹏飞这孩子没爹没妈的,就算往后出来恐怕也没学校敢要了,还留下这么一个案底,你说以后该怎么办啰?”
老人家一声叹息犹如千钧般压在父子俩的心头上。
辛小付咬紧了唇。
父亲转过身来,高高地扬起臂膀,迎面就是一耳光。
他红着眼怒斥了一声:“孽子。”
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辛小付顿感一阵天旋地转,只觉得在一片雪白雪白的阳光底下,无处遁形。
水流声哗啦啦的响个不停。
辛小付屈膝跪在瓷砖地板上,额头顶着墙壁,不断磕着。
一下,又一下。
污血混合着眼泪顺着墙壁白色瓷砖的纹路淌下来,在下水道的入口形成一个小小的猩红色的漩涡。
对不起——
我的兄弟,对不起。
除了这句话,没有其他的声音,只剩下胸腔不断呜咽作响。
他觉得自己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白小白在旁静静的看着,眸子蒙上了一层雾气。
他多么想要伸出手,轻轻抱一抱他。
可是就连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他也做不到。
辛小付仰起头来,胸腔有悲鸣声作响,把那么多的不甘,那么多的辛酸,和着血和着泪,一并生生的吞咽了下去。
如果能强大一点就好了,再强大一点就好了。
这样我就能保护你呢。
虽然这些话我从来没有说出过口,但是是真的。
我想要保护你。
就像你曾经保护我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