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空阔的偏殿变得更加寂静,李旦和窦德妃相视无语,其他几个妃子默默在一旁小声啜泣,李旦正妻刘皇后脸一沉:“不许哭!”李旦明白她的心意,小声说:“太后亲自抚养皇孙,这是难得的荣耀,这哭哭啼啼若传了出去,平白无故又多出一场事!”他的话并非出自真心,但此时他便是众人的依托,只能强忍着情绪。
刘皇后将痛苦深埋于心,她的儿子皇太子李成器也在被传召之中,接过李旦的话继续说:“正是陛下所说的意思,众位姐妹切莫掉以轻心!皇子们年纪还小,但既是皇室血脉,理应多一些历练。太后仁慈,又是女中豪杰,必然对诸皇子悉心教导,与其让他们终日在宫中嬉戏打闹,不如多受些管制,将来也不至于太过无用。”
窦德妃同样想着办法宽众人的心:“皇后姐姐看得深远,这件事情虽然来得突然,但不一定就是坏事,如今只能相互扶持守望,为诸位皇子祈祷。”
豆卢贵妃是个心直口快的:“祈祷有什么用!还不如冲去问个明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崔贵妃赶紧捂住她的嘴:“我的好姐姐,求你别说瞎话!”
豆卢贵妃挣脱开来,扑在李旦身上:“陛下,您别嫌妾身说话晦气,实在是心里委屈,妾虽只生养了公主,可眼看着几位皇子落入那般境地,只想好好出出这口窝囊气!”
李旦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眼神有些空洞:“你们都再忍耐一些,有泪就往心里流,心里装不下了,再倒出来给我。”
众妃嫔听了这话,悲凄更甚,却也没人忍心给李旦增添额外的伤感,为了缓和气氛,闲闲地说了一些话,夜深才散去。
窦德妃留了下来陪伴李旦,她新添了灯油,又将灯罩重新装上,走到李旦近旁,二话不说跪了下来。
“玉燕,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李旦怔住了。
窦玉燕不肯起身:“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隆基惹出的事端。”
李旦去扶她:“表面上看确是如此,可实际上与三郎无关,归根结底,一切都是我的错。”
窦玉燕愈是难过,伏在李旦膝盖处黯然心酸:“陛下,太后为何就不肯放过我们?我们分明就是什么都没有。”
“母后她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她只信她自己,我错不该是她的儿子,错不该生在皇家,除此以外,我比任何人都清白。”李旦顿悟。
“事到如今,只能劳烦婉儿,替我们多多照看几位皇子。”窦玉燕同情着李旦,也担心着幼子。
李旦将她搀起,缓了一会儿才说:“这根本不用你我开口,婉儿她必会放在心上。”
“她对陛下何以这般诚挚?仅仅只是因为故去的六殿下?”窦玉燕其实一直都想问,那日无意撞见婉儿与李旦拥抱在一起看上去极为亲密的场景,她吓了一大跳,在此之前,她并未疑心过二人之间的兄妹之情。
“不光为六哥,她也是为她自己。”李旦说了一句看似无情的话,“我虽从未问过,但是我相信她早已洞察了身世,她的心里有个我们都无法触及的地方,她的秘密正是她的武器。至于她为何待我以诚,这不难理解,我也待她一片赤诚!”
“陛下,你爱她吗?”窦玉燕也不知怎么就突然问了出口。
“我很难回答。”李旦像是仔细审视了一番内心才回话,“说有男女之爱的话,我无法想象与她同榻而眠。”略微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若说不爱的话,她为六哥要死要活,我又心痛得要命!”
窦玉燕明白了,搂着李旦,温乎乎地说:“是我昏了头,问这样荒诞的问题。都什么节骨眼儿了,我还在为这种事情纠结不已。”
李旦表示理解:“没事,我知道你并无妒心,也无恶意。我与婉儿之间多少有些耐人寻味。”
自从李旦五子被武太后养在了宫中,婉儿便寻着各种理由往太后宫中跑。李旦五子中最大的皇太子李成器也不过十余岁,最小的李隆业只有五岁,虽然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但李旦这五位皇子清一色的龙章凤姿,不仅仪表出众,言谈更是不俗,这让武太后大为惊喜,时间稍一长,对五子竟生出几分疼爱之心。
婉儿对李旦五子也是格外留心关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们提供着一切便利,甚至时常刻意安排着五子与其母妃及李旦的“偶遇”。
李旦拜托婉儿重点看管的对象是他排行第三的儿子——楚王李隆基。
“我家三郎不足十岁,可性格同其他的孩子不同,固执!”李旦常常对婉儿反复着这一句话。
婉儿笑着回应:“小殿下个性鲜明,认准的事情谁也劝不了,可他有分寸,又极其聪明,陛下不用焦心。”
“他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倔劲儿,可得好好磨磨。”李旦有些无奈,请求说,“婉儿,你多护着他们,千万别叫他们出了什么闪失!”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婉儿想都没想便满口应承了下来:“陛下放心,只要我尚活着,就必然拼劲全力照看周全。倒是陛下你,多多珍重!”
李旦颌首:“我答应你,可这也是我对你的期待,永远不要轻举妄动,永远都要记得我与你同在!”
婉儿笑出声,仿佛李旦说了什么听着好笑的话,“陛下,我得纠正一下,即便我不在了,你还得在。”
“婉儿——”他忽然心如刀绞。
婉儿打断他的话,用的是不容辩驳的语气:“什么都不用说,我不会牵连任何人,来时自由,去时也要自由。”
李旦想起自己研习的道法,想说棱角不是用来伤人的,光芒也不是为了刺眼的,可这些精妙的含义只能是说教,凡尘俗务,谁又能真的做到宠辱不惊、去留无意。
不想太平公主府上又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有片营造府邸时保留下来的老竹林开花了。竹子开花百年难遇,但却不是什么喜事,相反民间素有传言“竹树开花,必有大灾”。全府上下因此陷入惊惶之中,唯独驸马薛绍全然不去理会,起居一切照旧。太平公主本是有些心慌意乱,想着是否应当尽快搬迁府邸图个安心,可她看到薛绍淡泊从容的样子,顿时打消了一切杞人忧天的想法,她不能让薛绍笑话、更不能让他轻视,她是公主,不是神神叨叨的村妇。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阿墨离开公主府后,薛绍对太平的态度明显变化了许多,偶尔还会与她小酌几杯,甚至时有笑脸。太平既高兴,又不安,矛盾中仍是小着心,就怕薛绍一个反复,又将她抛之脑后。
这天,薛绍破天荒主动来看望太平,太平本是打算午后小憩一会儿,人都已经宽衣躺下了,此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丝毫困意都没了,有些见外地吩咐侍婢替他布置桌椅,薛绍却拉了拉她的手:“不用这么生分吧!我坐榻上就行。”屋内侍婢见此情形,都很识趣,一个个低了头退了出去,最后一个还将房门轻轻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