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俨口不对心,“娘娘说的是,小臣学艺不精,怕是没能参透个中乾坤,今日妄言,请恕小臣无知。”
李治忽然笑了起来,“无知者无罪,怀才者有难。明卿究竟属于哪种人?”
“妄议皇家事,自是愚钝人。”明崇俨对答。
李治抬起头,看了看帷帐顶上挂着的玉环,冰着一张脸,“你替朕解除了头疾,却又给朕添了心病,功过相抵,只当你今日没来过长生殿吧。”
“小臣谢陛下恩典。”明崇俨倒也不忧不惧。
“明先生,你先退下吧。”武后示意让身侧的宦官送明崇俨出殿。
明崇俨行了礼,又是翩然而去。
“皇后,你也回宫早些安歇。”李治担心武后还有话说,先发制人。
武后冷着眼却笑道:“好,请陛下保重龙体。”临行前,又丢下一句话,“王复盛,你好生照料陛下,重要的是,请陛下早点歇息,不要胡思乱想。”
“老奴遵命,请娘娘慢走。”王复盛弯着腰回复说。
“春樱、婉儿,回宫。”武后吩咐说,却没看她二人中的任何一个。
武后一干人走远后,李治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不耐烦地将殿中侍者都赶了出去,依旧只留王复盛一人。
“复盛,方才那明崇俨说的,你都听清楚了?”李治愤愤道。
王复盛赶紧给李治背上披上一层薄褥,掖得严严实实,“圣人何必计较法术之士说的话?他们那是故弄玄虚,混淆视听。”
“正因为他是个术士,我才治不了他的罪。”李治咽不下这口气,却又十分清醒,“否则传扬出去,朕定会被天下人耻笑,说朕心胸狭隘、容不得其他的声音。”
“正是如此,除了明崇俨,没人适合说这样的话。”王复盛语气始终平和。
“你的意思是?”李治一怔,“这话是有人指使?”
“倒也未必。”王复盛否定,接着分析说:“明崇俨这个人有点邪乎是真,有点才情也是真,不是什么济世救困的善人,可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奸人。他不会轻易攀附于谁,但也不保证他就不会投其所好。总之,他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何时糊涂。”
“皇后让他给皇子相面,分明就是一场预谋。”李治判断。
王复盛想想说:“那也得皇后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才行,她要知道陛下今日会犯头疾,也要知道御医们束手无策,更要知道明崇俨一定能治陛下的病——终究不是一件易事。”
“只要是她执着经营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你说的这些,根本都不算问题。她的手段,我们只有想不到。”李治忧心忡忡。
“皇后若是一早就知道明崇俨能治圣人的病,还会让圣人承受这些时日的病痛吗?老奴丝毫不怀疑娘娘对陛下的情意,故而才不敢断言此事就是一场预谋。”
李治往里靠了靠,慢慢说:“她的情意……但愿这点仅存的情意能维系住更多的东西……我还记得弘儿幼时跟着郭瑜学习《春秋左氏传》,读到楚世子芈商臣弑杀君王一节,忍不住掩面而泣,我问他为何这样,弘儿回答说,‘圣贤经典中不应记载这种让人不忍听闻的事,我讲不出口,也不忍听,请让我日后改学别的书’……弘儿如此仁孝,可又能怎样?她放过他了吗?不过是为萧淑妃的两个女儿说了几句好话,那也是朕的女儿啊……”说到这里,眼眶已被浸湿。
王复盛听得伤感,安慰说:“圣人怎么又回想起这些往事了,都过去了很久,还是淡了好……况且孝敬帝自小身子骨弱,若非疾病缠身,不至于如此……圣人往开了想。”
“我破例追赠弘儿为皇帝,一方面确是因为悲痛不能自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皇后难堪——身为母亲,为何就是容不下自己的亲生儿子,难不成她还想做皇帝吗?如今,我只是担忧故伎重演,明崇俨的这番论断想必迅速会在宫中传播开来,这对贤儿来说就是一场无妄之灾,他将如何自处,我难以想象。”李治终于垂泪。
王复盛跟着叹气,“太子性情直率,爱憎分明,与皇后嫌隙已深,对皇后的态度更是轻慢,试想一个母亲心中多少会有些苦楚,但皇后毕竟不是普通的母亲,她母仪天下、手握权柄,不会那么容易伤感。”
“我也一直纳闷,皇后为何一直不喜欢贤儿,不过也没什么意义,她那样疼爱弘儿,不也没有怜惜吗?”李治冷冷一笑,收住泪光,透出腾腾杀气,“复盛,杀了明崇俨,以儆效尤,如何?”
“万万不可。”王复盛坚决制止,声音有力,“这种节骨眼儿,明崇俨若是遭遇不测,最不利的就是太子殿下,皇后一定疑心是太子动的手,太子险矣。”
李治半闭上眼,“就让我在这病榻上一直躺下去吧,这是无用之人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