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尖利的声音,在乾清宫中回响。
太医急急被唤来,皇帝却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他稍微有些清醒,就单独唤来了李禄——
“你去唤几位皇子都过来。”
他声音微弱,双目却仍是清明,“先去唤静王吧,他那里近。”
李禄本就是玲珑剔透之人,心中顿时雪亮,两刻后,他便引了静王进来了。
静王只有八岁大,仍是顽劣妄为,他母妃两年前仙逝后,越发无人管教,变得放荡怪诞起来,皇帝待要痛责他,皇后便啼哭不止,道是堂妹尸骨未寒,怎好让这孩子受什么委屈,于是总是不了了之。
元旭平日里见他,总没个好眼色,如此躺在榻上,却是牵了他的手抚mo道:“几个儿子里,还算你最为清醒……”
静王那招牌式的惫懒神情在瞬间消散了,小小的孩童,眼中居然慢慢生出光来——
“父皇,你既然知道那妖妇——”
“你未免把父皇我看得太厉害了,”
元旭平静微笑道:“她目前羽翼已成,又有外戚襄助,已是尾大难掉了!”
“父皇早日康复,儿子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静王眼中光芒坚毅,咬牙道。
“我看不见那日了……”
元旭唏嘘道,看着儿子惊骇不信的脸,他微笑加深,道:“我活不过今晚了!”
“啪”的一声,灯芯暴灿生花,突如其来的明亮中,静王见父亲面色灰白,双颊凹陷,哪还有当年的风范?
听人言道,景乐之乱时,元旭于乱世中力挽狂澜,叱咤万军,登基之日,他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英武宛如神祗,如今才过了十余年,怎么竟成了如此光景?!
“这都是忧愁的!”
静王咬牙怒道,想起那“妖妇”,睚眦欲裂。
“她还没那个本事呢……”
元旭幽幽而叹,“我是在为另一个人,夜不能寐……”
他看着静王,一字一句道:“孩子,你听着,我将暗中的力量给你大半……”
其余皇子赶到时,静王正在外间跪候,他住得近,是以谁都没有疑心。
元旭见这几人时,却是意味索然,寥寥几句后,便示意他们出去。
他看着走在最后稳重内敛的身影,不禁喊了一声:“祈儿——”
太子愕然回身,元旭却不愿多说,只是挥手命他离去。
殿中又是一片死寂,元旭想起方才所说,低喃道:“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另一个女子……
那个执手结发,永结同心的女子……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元旭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笑意化为凄清,却更添了几分宁静——
小宸,且等着我……若是百年不够,我就用千年来向你赔罪;无论油锅还是刀山,只要你能解恨,我愿意一一试过……
他神智逐渐迷糊,眼前人的呼喊逐渐远去,心中隐隐泛起喜乐和解脱——
我最后布下的棋子,无论是林媛还是忽律,怕都是要焦头烂额好一阵了。
他正要晕厥,只听殿中一阵清脆女音,雍容而冷厉——
“皇上!”
仿佛是在命令似的……
元旭心中冷笑,不知从哪生出另一道力量,蓦然睁眼道:“我还没死!”
“皇上善宜珍重,您的龙体要紧——”
元旭再也忍耐不住,勃然作色地冷笑道:“朕这次如你的意了!”
他唇边泛起桀骜的冷笑,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姿——
“朕百年后,军国大事任由你处置。”
不去看她得意的神情,他继续道:“朕命短数暂,而你却是长寿之象——朕大行之后,你便不要再惊扰我了,朕早有旨意,下葬后陵墓立即封闭。”
半晌无声,正当他以为皇后已经离去时,只听林媛曼声笑道:“皇上还在那陵墓中藏了某人的尸骨,等着共葬吧?!”
“是又如何,她是朕的元后,虽然不诸史册,却永远是我的原配,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林媛闻言丝毫不怒,笑声越发欢畅——
“臣妾当然不敢跟她争这个位置——不过,有一件事,您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仍是个懵懂呢!”
“是惠妃的事情吗?”
元旭回以冷笑道:“虽然你将她除去,可朕的遗旨却始终没有寻得,对不对?”
林媛笑容微滞,却仍是笑道:“林惠不过是一只过河小卒,无足挂齿……我想问皇上一句,您自从以牵机赐死林宸后,可曾再进过宸宫?”
“……”
元旭无言,他咳嗽着,沉痛而焦灼道:“朕误信谗言,将她害死,夙夜以来都不得安宁,只能到九泉之下再向她赔罪了!”
“恐怕你没这个机会了!”
林媛悠然冷笑道,一字一句宛如万千刀剑,刺入他的心中——
“你再没敢回宸宫去,却不知那里已经给我遍布符咒——那是龙壶山的玉虚真人所画,有那些东西镇压着,林宸千万年也别想从冥焰中脱身,你就是去了黄泉,也休想见她一面!”
“不————————————”
撕心裂肺的低喊在殿中响起,元旭大口吐着血,眼神怨毒欲狂——
林媛的声音越发轻柔、甜蜜,“皇上就算拿那尸骨同葬,也不过是一堆腐骨而已,你与你的元后,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休想重逢了!!!”
元旭终于晕厥而去。
恍惚间,他好似看见林宸白衣胜雪,手持莲花而来——
她微笑着伸出手,任由他紧紧挽住……
元旭朝空中抓去,只感到一殿冰冷,他最后睁开眼,只看到林媛温婉浅笑的面容——
元旭圆睁着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殿外三更鼓响,哭喊声大作,却是谁也不曾注意,这位叱咤风云的开国之君,死也不能瞑目!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我到最后,都没有见着你呵……
注:出自菖蒲《谢长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