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狼荒原
作者:卢一萍
一过1951年那个风沙弥漫的春天,就有传言说上头要招一批女兵来,大家都等着,像等仙女下凡一样。可半年过去了,连个女人的影子也没见着。绰号叫“王阎罗”的营长王得胜一直反对把女人弄到这个叫索狼荒原的地方来,他嫌这大漠荒野,弄个娘们儿来太麻烦。他说,要个屌女人干甚啊,几百号光棍一起在荒原上待着多好。天地为帐,大地为床,怎么粗野怎么着。老子整个营可以光着身子在荒原上开荒,屌蛋打得大腿啪啪响,那景象真他妈的……你就是拿几筐银元满世界找,也不一定能看得到。
昨天一大早,“聋子团长”陈德良终于打来了电话,说,王阎罗,你明天一大早出发,赶到三棵胡杨去,把你的娘们儿接走。
你真要给我弄个娘们儿到这半根屌毛也不长的地方来啊,她一看到这屌荒原,非吓得吱哇乱叫不可。团长的耳朵是被大炮震得有些聋的,说话时得对着他大喊大叫才行。
你他妈的也太小看我们革命女同志了。你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你那阎罗样不把别人吓着就行。
弄个女人来也行,要弄就弄个结实一点的,让我的兄弟们看着顺眼,看着放心,我不要被你们首长机关挑剩下的。如果我看到你的娘们儿比我的中看,我可不饶你啊,我到独眼师长那里告你以权谋私,目无基层。
哈哈,你他妈的粗得像胡杨皮,长得又是阎罗样,还想要中看的?你配得上人家吗?我近水楼台那个什么先得月嘛。团长只有一个,最漂亮的肯定要留给团长啦。不过嘛,我团大功营营长也只有你一个,所以分到你那里去的也不会差。
那就行,还有哇,我们在这里开荒,衣服早磨坏了,好多人都是光着腚在干活儿呢,没有女人还没啥,有了女人可不行。
那也没办法,衣服匀一匀,反正要保证把大家的屌蛋给遮住了。
这里热得屌蛋都能烤熟下酒喝,让大家穿着衣服,做出一副人样子,那可真是难受死了。
哎呀,你这个王阎罗,政委跟我们讲了,说话要文明一点,你看你一张臭嘴还是满嘴脏话。
哈哈哈,你还说我呢!
你还是带点人马,不要让快枪手黑胡子把你另外一个耳朵也打个洞。
嘿嘿,没想老子英雄一世……提起自己的耳朵,王阎罗就说不起话了。他故作发狠地说,这家伙这次胆敢露脸,老子会一把把他的屌蛋捏碎了!
1951年秋天,女兵柳岚才满十七岁,她来到索狼荒原时,荒原上才第一次有了女人的气味。虽然走了那么长的路,她身上积了厚厚的征尘,身上充满了一路粘来的各种气味,但女人有一种特殊的芳香,这芳香留了一路,一到这里,染了瑰丽晚霞的荒原上的风就把女人的香味吹散开了,弥漫在了荒原上,像一种花香。她可以感觉到。不然,这些男人就不会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到这里前,王阎罗已叫营部的战士们帮她挖好了一眼地窝子。她就这样在索狼荒原安顿下来了。她从地窝子里钻出来,满眼就是扑面而来的荒凉,彻底的荒凉,这是一大片由茫茫戈壁和盐碱滩组成的荒原。到处是狼、马*蚤子和蛇,有些碱滩深得可以把一匹战马吞没掉。而垦荒部队的任务,就是要把这样的地方开垦成良田。大家整天都在用那把巨大的坎土镘,没日没夜地挖掘。手上裂开了口子,坎土镘把上全是血,红的变黑,黑的结了痂,痂上又染血,好多战士手上渗出的血早把半截袖子染黑了。
当时,这里的传说还只有那个外号叫“快枪手黑胡子”的土匪。后来,才有了柳岚。严格地说,她属于传奇。她一来到这里就是。她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王阎罗显然对他的战士不太放心,就把他的勃朗宁手枪给她,让她来护身壮胆,没想到当天晚上他去给柳岚送水,由于没有吭气就直接往她的地窝子里钻,柳岚正在换衣服,以为是哪个家伙要对她图谋不轨,在惊慌中走了火,用那把手枪把营长的耳朵打了一个洞。当时她吓傻了,他也有些吃惊。但很快,他就像啥事也没发生,就像只是被骆驼刺划了一下,对她笑了笑,转身走了,然后对赶过来的哨兵说,快枪手黑胡子给了他一枪1。
当时,整个营地戒备森严,战士们不知道那个土匪是从哪里开的枪。王阎罗这么说,战士们都相信了。大家觉得这个土匪也太厉害了,因为他是在黑夜里开的枪,因为他端端打中的是营长的耳朵。那几天,大家的耳朵都有些发红,下意识地总会捂一下耳朵,生怕有一颗子弹会突然飞过来洞穿它。看到那情景,柳岚就忍不住想笑。
那天晚上,柳岚穿好衣服,在地窝子里傻坐了一会儿,带着枪,就去找王阎罗。
那个绰号叫屠夫的卫生员正在给他包扎伤口——后来她知道,那个卫生员参加革命前,真的干过屠夫。屋子里挤满了战士。王阎罗在不停地骂那个土匪,说他哪天碰到他,一定会把他的两个屌蛋打个洞。战士们听他那么说,都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好久没有打仗了,王阎罗耳朵上崭新的枪伤,让大家有些莫名的兴奋,就像狼闻到了血腥气一样。
柳岚在地窝子外面喊了一声报告。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颤。地窝子一下安静了,大家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影子在马灯的灯光里晃动。王阎罗听到她的声音,愣了一下,说,进来进来。然后看了一眼战士们,接着说,除了屠夫,其他人都滚出去。大家便屏了声,退到黑夜里去了。
柳岚同志,有事等会再说,你先坐一会儿,屠夫马上就给我弄好。他偏着脑袋,眯着眼睛,像是很享受自己的枪伤。
营部的地窝子要宽敞很多,也很整洁——是那种军营式的整洁。马灯的光有些昏黄。柳岚看到王阎罗睡觉的土台上铺着打了很多补丁、已看不出本色的床单,但床单下垫的麦草一根也不乱,同样补丁重重的被子也叠得有棱有角。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手绘的《索狼荒原垦荒图》,西面的墙上则挂着机枪、步枪、冲锋枪等各种轻武器,还有好几把各式战刀,都擦拭得锃亮。
营长,您的伤……痛吗?柳岚非常抱歉地问道。
这点屌……伤算个啥?蚂蚁咬了一口而已。他示意她不要再说,黑胡子的冷枪,他娘的!
屠夫是个粗壮的、胡子拉碴的东北大汉。他用纱布为营长包扎好的那个耳朵显得很怪异,在他脑袋一侧,像戴着一朵白花,使这个粗野的人有了一股很滑稽的俏劲儿,看到他那个样子,柳岚差点笑了。
王阎罗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对屠夫说,没事儿了,你也出去吧。
屠夫拿起自己的行头,对营长说,您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注意,不要把受伤的耳朵压住了。
老子知道。
屠夫出去后,柳岚说,营长,真是……太抱歉了!我不知道怎么就把枪扣响了。
我跟你说过嘛,杀人的玩意儿,用起来都很简单。
该怎么处分我,您就处分吧!
大家现在都知道了,我的耳朵是那个屌黑胡子干的,跟你又没关系,为啥要处分你呢。
可明明是我开的枪,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那你要我怎么说啊?说我一个老爷们儿,晚上私闯女兵地窝子,看到那个什么……女兵换……换衣服,被女兵打了一枪,把耳朵打了一个洞?
那……我把枪还给您……柳岚像在掏一块发烫的烙铁。
王营长一听柳岚要把枪还给他,一把把枪抓了过去,摊在大手心里,在马灯下细细打量了一番。看得出,几个小时没有看到自己的宝贝,他很心疼。但他还是把枪递还给她了,说,被自己喜欢的宝贝玩意儿干一家伙,值!你拿着吧,就当是个见面礼。
哪有把武器拿来作见面礼的。柳岚没有接。
他迫不及待地说,那好吧,我就收回。他好像生怕再被她拿走,说完,赶紧把枪小心地放进了枪套里。
柳岚第二天就和官兵们一起垦荒了。她和大家一样,每天五点半起床,简单地洗漱之后,干到八点钟吃早饭,然后带上两个玉米饼子,一直干到晚上十点钟才收工,回来后还要搞政治学习、思想教育,搞完这些,睡觉时已是凌晨了,所以休息的时间很少,加之吃的东西很差——玉米饼子硬得能把人打起包,每个人都感到又饿又累又困。
虽然在来疆的路上就有关于分配婚姻的种种传闻,但柳岚并没有像其他女兵那样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和害怕;即使面临这个大荒原,面临浩浩荡荡的漠风,她也只有好奇。因为她每往前走一步,所面临的东西都是超乎她的想象的。她怀着那个年代很多年轻人都有的英雄梦,无所畏惧地向未知的远方靠近。
现在,在这个只有唯一一个女人的集体里,她对每一名官兵来说,都是一个辽阔而美丽的世界,是他们寄托自己想象中的爱情、性欲和家庭的载体。她当时单纯而天真,在这个成人世界里完全是一个大孩子。但没过多久,她的麻烦就来了。
柳岚记得,那天是1951年12月7日下午,太阳挂在西边浑浊的天空里,像一个烤糊了的玉米饼。她正走在回地窝子的路上,教导员叫住了她。
教导员姓马,个子不高、粗壮得像一个石墩,一副黑边眼镜挂在耳朵上,绰号“矮种马”。他原是二军四师七一七团骑兵营教导员,长期骑在马上,所以两条腿罗圈得很厉害。他打过很多仗,但每次都安然无恙,大家都说他是“一匹幸运的矮种马”。他那条瘸腿并不是在打仗冲锋时留下的,而是在进疆途中,过哈密不久,在一个平坦得像个大操场一样的戈壁滩上,因为在马背上睡着了,摔到戈壁滩上摔瘸的。从那以后,大家就叫他“瘸腿矮种马”了。一有人说起这件事,他就脸红脖子粗,不好意思再在喜欢到自己小命里的骑兵营待下去,就调到了步兵营当教导员。大家都说这家伙喜欢女人,柳岚听说后,就对他敬而远之了。她一边走开,一边问道,教导员,您找我有事么?
小鬼,我找你肯定有事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问问你,你想不想成个家呀?
他这句话问得非常突兀。我还是个孩子,成什么家呀,教导员,您可不要吓倒我。柳岚十分认真地对他说。
教导员用很严肃的口气对她说,你该成个家了,组织上给你考虑了一个全兵团最有名的英雄模范。
柳岚一听教导员的口气,就真的害怕了,教导员,我才十七岁,还太小,我还想上学,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我现在……现在不想结婚……何况,我还没有……没有喜欢上谁……我还没有,从没有想过……结……结婚的事。由于害怕,本来伶牙俐齿的她,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
小鬼,组织上已经决定了,给你介绍的对象就是我们营长,他是我们军有名的战斗英雄,我们兵团的模范营长,你也看到了,他是一个忠厚可靠的同志。
教导员,你怎么能……随便乱说!柳岚很生气。
小鬼,我不是乱说,我是代表组织在跟你严肃地谈话。
教导员,如果这样,这个兵我不当了,我要回家。柳岚心里一急,差点哭了。
小鬼,你以为参加革命是开玩笑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们这是在包办婚姻,我宁愿死,也不会答应的。
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么想呢?我们是革命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要多说了,明天给你半天时间,你们两个再见个面,谈一谈,加强加强了解。教导员的口气因为不容置疑而变得冰冷了。他说完,就转身走掉了。
柳岚看着教导员一瘸一拐地走远,愣了半晌,本想喊叫,却没有喊出声音来。她哭了,越哭越伤心,最后竟号啕大哭起来。
这个兵我不当啦!我不当啦……她赌气地对自己喊叫道。然后,她抹了一把泪,跑回地窝子,收拾好东西,背上背包,就要离开这里。但看着茫茫荒原,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哨兵跑过来,有些腼腆地问她,女兵同志,你要换地窝子吗?来,我帮你拿东西。
不……不是,谢谢!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哨兵说,只好撒个谎,我……我把背包拿出来,只是……只是想把地窝子打扫一下。
我来帮你!那个战士还是那么热情。
谢谢你了,我自己很快就可以收拾好的,你去站岗吧。
需要我帮忙你就喊一声。那个战士说完,转身走了。
她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只好钻进了地窝子,把背包取下来,把被褥重新铺好。她觉得自己无比孤单、柔弱。她发疯般地想念起父母来,眼泪把枕头都渗湿了。有一缕阳光漏进了地窝子里,不大的风一阵阵从地窝子顶上刮过。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必须长大,成年,以面对那实实在在的、充满着未知因素的命运。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王阎罗来到了柳岚的地窝子门口。虽然已见过好几次面,但他却不好意思进去,这个打仗时只知道猛打猛冲、干活儿时则拼死拼活的河北汉子,脸通红着,在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嘀咕道,哎,还是算了,还是算毬了吧……
躲在他身后看热闹的几个老兵见他要溜,哄笑一声,冲出来,硬把他塞进了地窝子里。
柳岚早就吓得不行,她缩在地窝子的角落里,像一只被猫发现了的小耗子。
王阎罗在地窝子里站着,由于个子高,只能低着头。那只空袖管害羞地垂在身体一侧,那只手显得很是慌乱,无所适从。它看上去更加宽大、粗糙,像刚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胡杨树根。
柳岚原来一见他的大手,总想发笑,这次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她的心因为害怕而跳得嗵嗵直响,她坐在土台上,一眼也不敢看他。因为害羞,她的脸烫得像要燃起来。
地窝子里异常寂静,似乎连灰尘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他的脸也羞得通红,这个曾经一百多次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男人,现在感到异常尴尬和窝囊。那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竟冒出了热腾腾的汗水。
是的,对于女人,这个老兵无疑还是个新兵。何况他面对的又是一个见面不久、只说过几句话、还很陌生的女孩子呢。他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脚不安地在原地动来动去,那只大手紧紧地攥住那只空袖管,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柳岚同志,你……我……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柳岚看到他那个样子,突然变得勇敢起来,她气呼呼地对他说,我不会跟你成家,我这么小,你都可以当我爹了,我怎么跟你成家?她说完,本来不想哭的,却忍不住又哭了。她有些恨自己的眼泪。
他坐了下来,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脸憋得更红了,手脚显得更加无所适从,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我……我觉得你很好……真的……
我是来当兵的,我是来革命的,我不是到这荒原上来跟人成亲的。
可是……
没有可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时间时而汹涌地往前流淌,时而又如死水般无波无澜。地窝子里只有死一样的沉寂。
眼看一个多时辰快过去了,他才说,柳岚同志,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也是在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组织的决定我必须执行!我也没有多少话跟你说,我只把该说的告诉你。我们家世代贫农,成分很好。我、我大哥、我二哥、我三哥、我四哥、我五哥1937年就跟屌日本人干上了。我大哥1938年战死了,我二哥和四哥是1942年牺牲的,我三哥是解放兰州时死掉的,我五哥参加抗美援朝去了。我前年知道,我和我的几个哥哥一起参加八路军后,我的爹娘就被屌鬼子杀死了……独眼师长说,我们家是满门忠烈……
要在平时,柳岚可能很愿意听他说这些,但现在,她一句话也不想听,她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你们家的事……
可我……可我得把话说完,这是一定要告诉你的,这样彼此才能有个了解。其实,我也只剩下了一句话,我这人战争年代是英雄,生产劳动是模范。他说完这些话,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使劲擦了擦满头满脑的汗,然后站起来,由于没记起地窝子很低,把头狠狠地撞在了地窝子顶上,直撞得眼冒金星,差点栽倒。他稳住自己的身体,把头上的土拍了拍,退到门口,恢复了野蛮气,挥了一下自己的那只大手,转身走掉了。
那次见面不久,柳岚就担任了文化教员,开始给营里那些还是文盲的官兵扫盲。从那以后,再没人提起过让她结婚的事,好像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没过多久,团里命令王阎罗带一个连,全副武装,去师部接回三百多个从内地弄到这里来的遣犯。
这些遣犯成分很复杂,既有国民党军官,也有恶霸、土匪,王阎罗不敢大意。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里面竟然还有十四个女人。
这些女人一个个不修边幅,蓬头垢面,像刚从泥灰里刨出来的。但有一个娘们儿却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她洗过脸,头发也梳过。他还看到,她指甲里竟然没有黑泥。她很迷人。她和柳岚不同,她显得很成熟,身上有一种发情母马的味道。这种女人全身都会说话,特别是她的眼波。她看王营长第一眼的时候,他就觉得她的眼波能把他的魂勾走。他想他那副样子可以吓走任何一个娘们儿。但她似乎不怕他。她看他的眼神有些特别。他第一次发现有一个女人用那种眼神看他。他想,如果柳岚看他的时候,也能用那种眼神就好了。
那帮女人来到这里后,柳岚不再是唯一的女人了。索狼荒原亘古以来,第一次有了近千人在这里劳动。沙尘味、泥土里的盐碱味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新的气味,充斥着这片古老的荒原。
军人和遣犯一起劳动,分不清谁是军人谁是遣犯。其实,军人的劳动强度比遣犯还要大,目的也有些相同,那就是“挣表现”。但遣犯的目的更明确,那就是表现好了可以减刑释罪;军人们的目的是为了“建设新新疆”,看上去无疑显得有些虚幻。那种工作强度,那种发自内心的、自愿的苦役,是不把自己当“人”看的,仅仅是一把被自己挥舞着的、粗劣的、经久耐用的坎土镘。
柳岚白天除了劳动,负责管理那十四名女遣犯,晚上还要给官兵补习文化课。那些女人原来的生活大多是衣食无忧的,有些甚至是锦衣玉食,刚到这里的时候,有几个女人什么都不会干,她还得教会她们干活儿。
那个总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的女人最省事。她叫薛小琼,她父亲在四川巴州做茶----去了?叫“鬼脸”的哨兵看了他一眼,给他指了指方向,说,祝营长大喜!他感觉鬼脸看他的目光和语气怪怪的。他黑着脸,骂了声,屌!
荒原上的风比刺刀还要锋利,天上挂着一轮比锅盔还要大的圆月,给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月光。看不到哨兵了,王阎罗才大步朝那个方向跑去。他看到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跑着,像个女鬼。
但柳岚没跑多远,一双脚就血肉模糊,麻木得再也跑不动了。她跌坐在地上,呼出的气息喷在脸上、头发上,早已凝成了冰霜,使她看上去就像舞台上的白毛女。王阎罗看到她的头发,吓了一跳,在月光中,她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老女人。
不愿跟我就不跟嘛,你瞎跑个……啥呢,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你能跑出去?王阎罗很生气,也很难受,他有些心疼她,他本想对她大吼大叫一番,但他忍住了,他本来想说“你跑个屌呢”,但那个字到了嘴边,他把它“咕咚”一声咽进了肚子里。
她蹲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晓得你不愿意跟我,你嫌我年龄大,嫌我独臂,嫌我难看,嫌我是个粗人,嫌我只会打仗。但是,你要晓得,这块地开出来后有好几千亩呢,我们辛辛苦苦开出来,如果没有个后人,我们老了,这地以后谁来种?
她还是没有说话,她在发抖,可能是冻的。他看到了她身边的毡靴。他这次再也忍不住肚子里的火气,你!你个屌女兵!你要成个矮种马那样的瘸子吗?你他妈的今天成了瘸子,明天就给老子滚出大功营去!王阎罗一边大声武气地吼叫着,一边蹲下去,摸她的脚。
他把她吓住了,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的牙齿磕碰着,发出令人心烦的声音。他见她那样,心里不忍,放缓了语气,说,对不住啊,我不该对你吼。
她突然低声抽泣起来。
王阎罗摸到了她的一只脚。她的脚上裹着布,但他把它抓在手里的时候,觉得抓住的是一坨冰。他又想发火。你的脚不赶快暖过来,就废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脚扯进自己的怀里。过祁连山的时候,他的怀里暖过战友的脚,但暖女人的脚还是第一次,他对她说,这里没有火,对不住了!
她的脚冰得他哆嗦了一下。
她没有反抗。他想那是因为她的脚已经麻木了,还有就是她有些怕他。
我说过,你不愿意跟我过就算了,但你千万不能跑。这周围都是大沙漠,你跑不出去的,你往外跑,就是送死;还有,你现在已是解放军了,你跑了,就是逃兵,你知道吗?作为一个军人,最可耻的就是当逃兵。
她脚上的冰在慢慢融化,打湿了他的衬衣。
风一刀一刀地割着他们的脸。他没话找话说,你看,这多冷!不把你冻死才怪呢。
她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他把她的脚从自己怀里拿出来,脚一暖,汗臭味就冒了出来。
哎!你闻你这臭脚丫子,跟死狗的味道差不多!我没想到女娃娃的脚会这么臭。
她赶紧缩回了脚,忍不住“扑哧”笑了,她说,这鬼地方哪有水洗脚啊……
哈哈,笑了就好,走,跟我回去,这样吧,让我背你。
我自己走!她一边蹬上毡靴,一边用很硬的声音好强地说。
他想起了一句古话,但没有说全,也是的,男女那个什么不亲嘛?
男女授受不亲!她瘸着腿,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老一套的东西说起来就是拗口。他看到她走的还是往沙漠外去的路,就急了,你个……怎么还在往外走呢?
让我跟你结婚,我宁愿当逃兵,宁愿死,也不回去!你现在就把我当逃兵枪毙了吧。
屌!他一急,又说粗话了,老子说过了,你不愿意跟我过就算毬了。
这可是你说的!
不是我说的还是鬼说的啊!
那好,你说话得算数。
老子是站着尿了三十年尿的汉子,说话当然算数。
那我就跟你回去。
“你不走也不行了。”他说完,就把她一把抓起来,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柳岚的脚冻伤后,在地窝子里躺了好几天没有出来——她现在的脚还能走路,应该感谢王阎罗。他当时如果不把她的脚揣进他的怀里,她的脚就废掉了。她那几天缩在地窝子里想了很多。她觉得他这个人也有可爱的地方,他把她的脚揣进他怀里的动作,有些像她爹。她爹十七岁结婚,十八岁就有了她,她父亲只比他大四五岁。但他的面相比她爹老得多,何况他还只有一只胳膊,脸上还有一道疤,耳朵上还有一个洞……好了,现在不管他了,他说了,我不愿意跟他结婚就算了。看来,这次还是跑对了,这脚挨一场冻也是值得的。柳岚想到这里,心情一下好了很多。
王阎罗去看过柳岚一次,还给了她几颗水果糖。她看见糖,一下变得敏感起来,她赶紧说,我不要我不要。他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说,这糖甜着呢,是我到团部去,政委给我的。他执意把糖放下了。柳岚把糖给了通讯员。婚礼以后,她就再也不吃糖了。
其他时候都是通讯员受命过来照顾她,他每天都端着一盆热水,里面放些草药,说这种草药可治疗冻伤,是营长到小沙湖去采的。
通讯员那时二十一岁,他原来一见柳岚就脸红,叫她女兵同志,现在他不脸红了,一见她就很自然地叫嫂子。他接过柳岚的糖,就说,谢谢嫂子的喜糖。
柳岚开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就问他,你叫我什么?
叫你嫂子啊。
谁让你这么叫的?
部队就这个规矩,对领导和老兵的家属都这么叫,你现在是营长的家属,我不叫你嫂子叫你什么?
谁跟营长结婚了?
他笑了,笑得天真无邪,反问她,你说是谁跟营长结婚了啊?
柳岚没法回答他了。
他们都会这么叫我吗?她有些绝望地问道。
当然啦,就是教导员见了,也得叫你嫂子呢。
你还是叫我女兵同志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乞求。
嫂子,那哪能行!
柳岚的脚勉强能走路,走出地窝子后,她发现战士们看她的眼神已不一样了。在他们眼里,她不再是那个才十七岁,比他们的年龄都小的小女兵,而是营长的老婆了,他们有着对长嫂的尊敬和一种很微妙的畏惧感。她像个受了惊吓的鼹鼠,赶紧钻进了地窝子里。
通讯员给她端饭来吃的时候,她对他说,通讯员,你晓得的,我今年才十七岁,我还不愿意结婚,营长也答应了,说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所以,你不能叫我嫂子,你能不能跟其他战士也说说,就说我们其实还没有结婚呢,也让他们不要叫我嫂子。
通讯员睁大了眼睛,有些不高兴了。这话我可不能讲,你和营长结婚谁不知道?你是不是嫌弃我们营长了?他的语调变得激动起来,你不知道我们营长是多厉害的人,他是个大英雄,他当连长的时候我就跟他当通讯员,你不知道他打仗多厉害,每次冲锋他都高声叫骂着,冲在最前面,干掉一个敌人,他就骂一声屌,肉搏战的时候,干翻一个敌人,他也骂一声,去见阎王吧,你个屌。敌人都知道七一七团有个打仗不要命的王阎罗,和他交手的时候,都会格外小心。你知道他负过多少次伤?四十八次!不,加上在这里耳朵被黑胡子打穿,一共是四十九次。他那条手臂是被敌人的机枪子弹扫中的,骨头碎了,只连着一张皮。当时他带着部队正冲在紧要处,胜败就在眨眼之间。他嫌那只断臂累赘,一闭眼,骂了声屌,一马刀砍了下来,然后跳起来,又往前冲。我当时跟在他屁股后面,看着他那只砍下来的手臂,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冲上高地不久,就晕过去了,我这才有机会叫屠夫把伤口给他捆扎住。我想他那次肯定活不成了,但他命大,最后竟然挺过来了。这样一个人,你哪里找去!
你……我是说……一个人和一个人结婚,要有感情才行。她满含歉意地对他说。
我知道,你们读了点书,就要讲究什么感情,讲究什么婚姻自由!告诉你吧,我们营长也是有人喜欢的,你知道吗?那次在一个大学操场上为他开庆功大会,下面的女娃娃感动得直哭,部队要开拔的时候,有个可漂亮的女大学生追着队伍找他,找到后说要跟他走。营长笑呵呵地说,这屌仗还没打完呢,等我打完仗了再回来找你!谁知道我们后来来到了这里。不然,我们营长娃娃都有了!他气呼呼地说完,转过身去,气哼哼地走了。
柳岚没想到自己得罪了通讯员。她对着自己笑了一声,然后对自己说,哪有这样的事!转眼之间,我已被公认是他的老婆了,我已从一个青春少女、已从全营年龄最小的兵变成他们的嫂子了!她决定去找他,要让他跟全营官兵澄清澄清。
那天下午官兵们都在擦拭自己的武器,这些武器虽然好久没有用过了,但保养得很好。他们见了她,无论他们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手里的活,很礼貌地叫声嫂子好。她真有些哭笑不得。
原为营部的地窝子现在已变成了她和王营长的洞房。她喊了一声报告,他说,进来。她进去后,看到通讯员在擦枪。通讯员对她爱理不理的,低下头只管做自己的事。王阎罗正在把玩那只勃朗宁手枪,他把枪放下,说,你看你到这里来还打什么报告?
我和其他战士是一样的,到这里来当然要打报告。
哦,也是。
通讯员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提着枪和擦枪的工具出去了。
脚好了没有?
好多了,营里的文化补习班明天就可以恢复。
好,学那个屌文化可比打仗难多了。他端详了一眼自己的手枪,接着问,你瘸着腿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吧?
你不是说我不愿意跟你结婚就算了吗?你说话一点也不算数。
我怎么不算数了?
大家都……都叫我嫂子了,他们认为我是你的人了……你能不能把大家集合起来,澄清……一下?
他哈哈笑了,说,这我就管不了啦,让我们结婚是组织决定的,你得去找组织。
谁是组织?
谁是组织?他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用那只大手使劲挠了挠自己的头,想了想,跟你实说吧,虽然这么多年我一直听组织的,但我对组织究竟是谁还真没琢磨过。像我这些只会打仗冲锋的大老粗认准一条就可以了,那就是组织决定了的事情,绝不反对,坚决无条件执行。总之,组织不是一个人,教导员是管组织的,他肯定清楚,你可以去找他。
柳岚跟王阎罗敬了个礼,说了声谢谢营长,就转身去找矮种马。
矮种马正在地窝子里写着什么,一见柳岚进去,赶紧放下手里的笔,站起来,格外热情地指了指枯胡杨木做的凳子,说,哈哈,嫂夫人驾到!快坐快坐!
柳岚没有坐,她倔强地站着。
嫂夫人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情吧?
教导员,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就直说了吧,你知道,我对你们让我跟营长结婚有意见。营长也跟我说了,如果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但大家都叫我嫂子了,我希望教导员能够对全营官兵澄清一下。
是啊,你看大家嫂子都叫上了,你现在还有啥意见嘛!
王营长是个好人,是个英雄,但我对他……
她的话还没说完,教导员就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他又是好人,又是英雄,你还有啥意见嘛!
可是……我还小,我连感情是什么都不懂,我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可是,营长年龄不小了,我们的革命事业也迫切地需要后继有人。
可是……营长说了,如果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
这是组织决定的事情,他哪有权利说算了就算了?简直目无组织!教导员的口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厉。
是……是营长让我来找组织的,让我跟组织反映我的意见。
当然得找组织。
营长说你管组织。
我管组织,但我不是组织,组织决定了的事情,就得执行,哪能说改就改!就是要改,也得组织决定!
那我……我该怎么办?
柳岚同志,你来向组织反映问题,这是你对组织的信任,组织会认真对待,你放心!但这个事情得由组织讨论后才能决定。
那……组织多久讨论?
那得由组织来决定。他站起来,左手叉在腰上。不过,我可以先以教导员的名义告诉你,首先,婚姻是个严肃的事情,再者,组织决定了的事情同样是非常严肃的,应该严格执行的,朝令夕改,组织哪还有权威?所以我们都要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
柳岚脑子里一片迷糊。
矮种马换上了笑脸,用和蔼的语气对她说,嫂夫人,刚才涉及到组织,所以我严肃了一些,现在说完了,不用那么严肃了,还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不是什么嫂夫人,希望组织能尽快考虑我反映的问题。她说完,木然地站起来,向矮种马敬了个军礼,转身走了。
10
有一天,矮种马来到王阎罗的地窝子,对他说,你王阎罗执行组织决定不力。我可从来没有见你这么窝囊过,你和柳岚结了婚却不同房,让全营官兵看着,影响多不好!
我们原就是两个陌路人,硬撮合到一起,人家不愿意,总不能强迫人家吧。说句内心话,两个人的屌事,还是两情那个什么……的好。
你说的是两情相悦吧,可这里,只有母狼、母狐狸和女遣犯,你和谁两情相悦去!
嘿嘿,也是。矮种马提起女遣犯,使他想起了薛小琼。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骆驼刺扎了一下。
矮种马看他那个表情,以为他是在为柳岚的事犯难,就说,我看你在对付女人上,比打仗差多了。这样吧,柳岚既然是组织介绍给你的,还是由组织出面来解决吧。
第二天,团长也给王阎罗打来了电话,他第一句话就问,王阎罗,你跟你那新婚的小娘们儿过得怎么样啊?
我们目前还停留在革命同志的阶段。
我听说她想跑?
跑了一段,我把她追回来了。
团长给他打气,你他妈的,你英雄一个,英雄美人,自古般配,所以我才把柳岚配给你,我告诉你啊,你王阎罗打仗是个英雄,在女人面前可不能当狗熊啊。
团长,那屌仗我打了十多年,闭着眼睛也晓得怎么打,但这屌女人,我可从来没碰过。
政委一再跟我们说,现在不是打仗那阵子了,说话得文明一点。你看你,一说话就满口是屌!那姑娘是个文化人,你那形象人家就很少见过,再满口粗话,人家怎么喜欢你啊。
你知道,我这一张屌嘴说惯了。
说惯了就得改啊!对女人,你得动点脑子,你得想办法打动她的心,心是女人的司令部,你把司令部搞服帖了,她就土崩瓦解了。当然,也有一种女的,那个司令部牢固得很,办法用尽就是攻不下来,那你就只能强攻了。
你说得轻巧,可女人那屌……心……哈,又说屌了——看不见摸不着的。
你看你这个胡杨木脑袋,你以为女人的心是你从敌整编二十七师师长那里缴获的勃朗宁手枪啊,可以天天在手里把玩着?看来你哪天到了团部,我得好好给你上一课。
你知道我这屌……人,最烦的就是坐在那里听你上课。
王阎罗从团长的话里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东西。他放下电话,对自己说,还是我爹说得对,他娘的,屌女人就是给老子铺床叠被暖炕生娃喂猪做饭的,一开始就得把她像调教犁田的牛、拉车的驴一样调教老实了,不然,她以后犁田就会不依犁,拉车就会不依路。但他回头一想,觉得柳岚也是不易,就在那天下午打了一只野鸽子,叫炊事班炖了汤,用钢盔盛着,给她送去。
他往她的地窝子走的时候,不知为何,心还是有些发紧,头还是有些发懵,腿还是有些发飘。来到她地窝子门口,他吭了声,柳岚同志在吗?问完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有什么事请在外头说。
他没有管她,吭了声就进去了。她偎在被子里,见他进来,有些生气。营长同志,你怎么能随便进女兵宿舍?
老子是营长,想进哪里就进哪里。他说话时虽然很横,但语气并不硬。
来,趁热乎着,把这鸽子汤喝了。他把一钢盔鸽子汤递给她。
她闻到了肉香,喉咙动了动,但她扭过脸去,说,我不喝!
不喝不行!
凭啥?
凭啥……凭我们已举行了婚礼!
可你说过我不愿意就算了,我去找教导员说了,他说组织上会考虑。
可组织上决定了的事,我们就得执行,教导员说我执行组织决定不力。
那你来执行啊!她的语气里满是嘲讽。
王阎罗一下来气了,感觉到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组织上已经批准我们成两口子了,你以为我不敢啊!他把鸽子汤放在土凳子上,鸽子汤溅了他一手。他在裤子上抹了手上的汤,走过去,用那只独臂把她揽住,就要去亲她的脸。
他听到了她的一声尖叫。这个屌女人,也他妈的太烈了。她还“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他生平第一次挨了女人的耳光,小手打在脸上像荆条抽过,火辣辣地发烫。这一巴掌把他的昏头打清醒了,他赶紧说,柳岚……同志,我……我昏头了,我……我犯错误了……他说话从来没有这么不利索过,嘴里就像含了一个屌。说完这些,他向她鞠了一躬,灰溜溜地钻出了地窝子。
他丧了魂魄般回到营部,把团长的电话要了出来。他一听到团长的声音就说,团长,我犯错误了!
团长用吃惊的声音问道,啥错误?又他妈的死人了?
我……我耍流氓了……你用机枪把我扫了吧!
什么?团长以为他听错了。
我耍流氓了。
你他妈的对谁耍流氓了?
我对柳岚同志耍流氓了。
团长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起来,他笑了好久,然后很严肃地说,你他妈的跟我讲讲,你怎么耍流氓的?要老实跟我讲,不准漏一个细节。如敢遗漏,我从严处分!
团长这家伙平时跟谁都是嘻嘻哈哈的,但一严肃起来,就他妈的六亲不认。王阎罗不敢有任何隐瞒,把整个经过从头到尾细细地说了一遍。
就这样?你他妈的就这样?
我……你知道,团长,我从来不会编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