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震颤仍在继续。

这片广袤的黑暗星空已经到达了临界点。

满身鲜血的人从尸体上站起身来。

封艾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出来，微微浮于身体之上，身体的各处感官不断传来各式各样庞杂而紊乱的信息，他却感觉像是个旁观者，冷漠地感受着身体上发生的一切。

他的耳蜗传达来刺痛的嗡鸣，巨树下恐怖怪脸的惨嚎刺破了他的耳膜，隐约中还有鼠潮慌乱的窸动声，地壳摩擦震动的声音。

他的皮肤感觉到刺痛，那是被爆风吹袭的感觉，是巨鼠被掀飞划过他脸庞的触觉，是碎石飞溅打在身上的感觉。

他的视网膜在脑海中成像，无边的紫光被一团浓郁的黑暗所吞噬，空气中传来灼热的感觉，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干裂，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血液的流动，他的眼珠转动的声音传递到了脑海中，他的视线模糊在聚焦时看见的是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伊斯特·秋楚。

他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的牵扯着他的灵魂，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他感觉到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息从洞口处传来。

在感觉中无比嘈杂，却又极端静谧的空间里，在稍纵即逝，又仿佛永恒的时间里，他缓慢的扭转着自己的脖颈，将视线挪到了洞口处，于是他看到了剧烈颤动的洞口处，开始有紫红色的熔浆弥漫。

他的大脑修复了视网膜成像的误差，他极目望去，才意识到那不是熔浆，而是填充了整个洞口的，正在往洞口之内不断增殖的，无比巨大的，紫红色的肉块。

封艾的脑海中开始有错乱的记忆碎片闪烁，恍然间像是回到了328区，那个黄沙漫天的矿场，那时候他在半空中坠落，那时候他看见如小山般的挖矿机器人内部也是有着同样的紫红色肉块。

那肉块像是贪婪的魔鬼，以极为恐怖的速度增殖弥漫着，乱窜的巨鼠被包裹其中，再也没有声息，肉块如海潮般向他们涌来。

封艾的意识又开始混乱，莫名地闪过在世隐乡时，甘蔗老头说过的话：

“总而言之，现在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混乱的。”

意识碎片开始交织。

面积堪比大陆的宏伟都会。

地下深处的黑暗世界。

陵墓一般的设计。

温柔乡。

伶面人。

紫红色的肉块。

挖矿机器人。

参天巨树。

紫红色的溶液。

变异的巨鼠。

那令人恐惧的巨大怪脸并不是这片地下世界的真正主人。在那真正的终极面前，它的存在也不过是蝼蚁罢了。

设计成陵墓的样子，确实是为了埋葬某些东西。

不是开国皇帝，不是伶面人。

而是……

……

仪态端庄的女仆素手纤纤，将壶中的花茶细细倒入茶杯，一手端着茶托，一手轻抚杯沿，恭敬地将茶杯递到了克莱希身前。

克莱希已去了焚香沐浴，此时身上披着浴袍，酒红色的头发柔顺地披散在脸侧，眉眼间带着静谧温柔的笑意。

他伸手去接那只茶杯的时候，整个皇廷却发生了极为剧烈的颤抖。

是大地震。

女仆一时间把持不住，名贵的茶杯和茶托摔落到地面，溅起碎片无数。女仆惊慌失措地蹲下身去收拾着碎片，连声道着不是，身形瑟瑟发抖。

克莱希却只是轻轻笑了笑：

“科罗娜，你这样可不行哦，要是被别人看见了，会以为我是喜欢虐待女仆的恶棍的。”

他忽然扭头，看向窗边的无边浮云，层层叠叠绵延到天际线的尽头，云卷云舒中隐约透出的却是让人压抑到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尽管自从当年师匠入城后，艾斯兰重建的极星大厦就加装了全天下最好的防震系统，他依旧能够感受到来自地面的剧烈颤抖。

克莱希眼底有欢欣的笑意油然而生。

“小毛虫要破茧，蝴蝶要进城。好戏快开始了。”

……

封艾依旧不能顺利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看见自己的身体本能地冲向了远处，拾起地上那残破不堪的背包，背包里的东西不多，大多数都不重要，只是他依稀记得里面还有一本伊斯特的笔记。他又继续跑，将双目无神的伊斯特抱了起来，下意识地朝着与增殖肉块相反的方向奔跑，尽管这样并不能让他们逃离被肉块吞噬的结局。

漫天飞窜的巨鼠彻底失去了理智，再也无暇顾及封艾和伊斯特，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掉进陷坑者，撞上肉块者，撞在巨树上生生撞死者无数。大量的玻璃棺材从树冠上坠落，打开的棺盖里爬出无数身上沾满了紫色粘液的伶面人。伶面人也无暇顾及封艾，不约而同地呆坐在棺材之上，如同雕塑般怔怔地望着席卷而来的紫色肉块。

封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皮肤底下翻涌，他的手臂逐渐显现出诡异的黑色纹路，他的脑海中不断有数字跳动，他也无暇顾及。他横抱着伊斯特，极力奔跑着，寻找着能够暂且躲避的地方。

恍惚间，他又听见了熟悉的滋滋声，那是脏兮兮发出来的声音。脏兮兮不知何时已经从满地的白色线团中滚了出来，看起来倒还算完好，正站在一个不大不小的陷坑旁，使劲地挥舞着它那滑稽可笑的吸尘器手臂，两颗黄澄澄的电子信号灯闪烁着难以理解的色彩。

封艾却仿佛感觉到，脏兮兮是让他钻进那个陷坑之中。

封艾抱着伊斯特，跑向了脏兮兮，他再也不去思考任何后果，毫不犹豫地滑进了陷坑，脏兮兮的圆脑袋转了一圈，扫了一眼弥漫到跟前的紫色肉块，也一头栽进了陷坑里。

封艾抱着伊斯特，两人下滑的速度很慢，陷坑很小，却深不见底。他意识到陷坑的洞壁里竟然镶嵌着无数只伶面人，伶面人发出凄惨的悲啸，从土里探出苍白的手臂，戴着女伶面具的脑袋，疯狂地撕扯着封艾的衣服。封艾将伊斯特死死地护在怀中，他的全身被锐利的指甲刮出无数伤痕，他无暇再去理会。

随着他们一起坠落的脏兮兮体积太大了。

从洞壁中伸出的无数残肢断臂死死地撕扯着脏兮兮脆弱的零件，脏兮兮圆滚滚的脑袋笨拙地挣扎着，闪烁着黯淡的黄光，吸尘器管子一样的手臂被撕扯断裂，溅起火花，沙哑的关节磨合声听起来像是悲鸣。

脏兮兮被洞壁中的伶面人卡住了。

它的零件被一点一点地撕碎。

它只是一只脏兮兮。

它是最后一只脏兮兮。

封艾什么都做不了。

封艾抱着伊斯特，仍在下坠。

下一秒，他们就会和脏兮兮永远分离。

封艾极力伸出右手，想要抓住脏兮兮的机器手臂，他握住了那根管子，向下的坠力却将管子扯断。

他所看见的脏兮兮的最后一眼，是闪烁的电子信号灯。

他的右手中，握着一截滑稽，可笑，脆弱的机械手臂。

他向着无边深渊，继续坠落。

……

……

封艾将伊斯特紧紧地拥在怀中，在狭窄的陷坑中疾疾坠落。

陷坑的深度仿佛无穷无尽，隐约有热风流动。距离与脏兮兮分离，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他们却依旧没有坠到底部。

按理说，除非这个陷坑直达地心，否则不该有如此恐怖的深度。封艾无法理解，也没打算去理解。他唯一知道的事情是，以现在的这种重力加速度，他俩触到底部的一瞬间，就会化作齑粉。

下坠到了一定深度后，洞壁上就再无伶面人。无边的黑暗里，唯有怀中的伊斯特和阿尔萨斯是真实存在的。

面对着必然的死亡，封艾此时此刻却显得异常平静。

感受着早已习以为常的失重感，封艾低下头去静静地端详着伊斯特。

伊斯特双目轻阖，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昏迷了过去。想来是小伶的死让她遭受了太大的精神打击，终于承受不住失去了意识。

伊斯特有着一双很美的眸子，宛若星空中闪烁的星辰。她闭合的眼睑上，细而长的睫毛轻轻微颤着，像是在做着噩梦的孩子。

封艾不由又将伊斯特抱紧了一些，他的身躯在下沉，灵魂却在上升。他开始回忆起一些很没有边际的事情。

初次与伊斯特相见，是在328区的矿场上。一袭标志性的红色连衣裙，手中一黑一白两把形态怪异的枪，金色的长发，美得摄人心魄的目光，一时间让封艾惊为天人。但是他真正喜欢上伊斯特，却是在之后的事情。

喜欢她在火车上，坐在自己对面时，如同怕生的小兽般畏缩，怯懦的，楚楚可怜的样子。

喜欢她明明很抗拒陌生人的接近，却尽力一点一点去接受他的样子。

喜欢她沉默寡言，内里却有着柔软的灵魂的样子。

喜欢她总是面无表情，却又抑制不住地流露出羞涩的样子。

喜欢她总是故作坚强，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的样子。

喜欢她喜欢玛丽安娜，却从不表达出来的样子。

喜欢她看烟花的样子。

喜欢她坐在酒馆的吧台上，随着音乐轻轻晃悠双腿的样子。

喜欢她看着阿尔萨斯，眼神恬静的样子。

就连她强忍着不肯抽泣，眼泪却抑制不住的样子，也很喜欢。

构成完整的伊斯特·秋楚的一丝一缕的细节，无论是好是坏，封艾都很喜欢。

那不是想要将其据为己有的喜欢。

是只要想到能够和这样的人呼吸着同一片天底下的空气，在某时某刻会抬头看着同一片月光，就心满意足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