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衣衫的男子,双手虚虚合拢,食指抵在唇上,半闭着眼睛低声祝祷。他好像全没注意身边还有旁人,一句话说完,修长的身躯直拜下去,额头轻触地面。如此虔诚地叩拜三次后,才轻撩衣袍站起。
冯妙没料到在这里也会碰上王玄之,神情有些尴尬。王玄之转身要走时,才看见冯妙,眼帘低低地垂下去,嘴角恰到好处地绽开一抹礼貌的微笑。
大概跪得久了,脚腕上有些酸麻,冯妙悄悄伸手去揉捏,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束捆扎在一起的细线檀香。她把手搭在檀香上,王玄之稍稍用力一拉,把她带起。他总是这样温和有礼地保持着距离,总在她刚好能触到的范围内,却并不唐突冒犯。
两人都不说话,王玄之依旧长身玉立、一派从容,冯妙却渐渐有些不自在起来。想起拓跋瑶因为爱慕王玄之而拒嫁柔然,沦落到那样凄惨的地步,她就越发不能在王玄之面前谈笑自如。
目光往香案上看去,一对银质长明灯盏里,盛着芳香的灯油,烛火摇曳跳跃。这是专为家中长辈祈福用的灯盏,冯妙骤然想起不知所踪的阿娘和不能见面的弟弟,眉眼间带上了一抹柔情:“你也在为家人祈福么?”
王玄之的双眼,幽深如不见底的湖水:“为玄之心中牵念的……所有人。”
长明灯座下,放着一朵素白色的小花,花瓣娇软似上好蚕丝织成的布匹。“这是……夕颜花?”冯妙迟疑着不敢确定,这种花黄昏时开放,凌晨时就谢了,悄然开放,又骤然零落,恰恰与早夭的少女相似。
“是。”王玄之点头,这次却只说了一个字,眼中涌起愤懑不平的惊涛骇浪。
冯妙低下头问:“是你的小妹?”用这种花摆放在香案上,多半代表着那少女已经香消玉殒。
王玄之依旧点头,语气里带了点近乎宠溺的柔和:“是,幺奴很乖,每次我出门,她都会悄悄在我的行囊里,放一段甘蔗,怕我在路上口渴,找不到村庄人家。”
冯妙暗自懊悔不该提起这个话题,幺奴是大家族里对最小一个孩子的称呼,这女孩子生前一定乖巧伶俐,得到父母兄长的万千宠爱,可惜却没能等到老去就先凋零了。她开口劝慰:“生死有命,不能强求。也许她看了这大千世界一眼,觉得不喜欢,就先回去了……”
“果真是天命也就罢了,”王玄之的手突然捏紧,“可这分明是人祸……”他重重地闭上眼,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不堪的往事。萧道成病逝,新即位的大齐皇帝萧赜强娶琅琊王氏十四岁的嫡出小姐为妃。偌大一个王氏,为了保全自己百年望族的忠孝名义,硬生生把待宰的稚嫩羔羊,推进了深宫。
他在平城,原本准备好了国疏十策,要向拓跋宏进言。可就在此时,刚刚即位不久的萧赜,无力分神亲征,就用他幼妹的性命相威胁,逼迫他设法退去北魏南下的大军。无奈之下,他才匆匆离开的平城,在两军交战的城池间奔走。
“我回去那天,幺奴已经病得不能说话,她临去前……她临去前,用尽力气咬住了我的手指……”王玄之声音哽咽,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上果然有一道极深的咬痕,已经愈合,却留下了暗褐色的疤痕,像小蛇一样缠绕在指尖。
大家族的子弟,即使没有娶妻,也总有几个美貌的姬妾。他知道小妹不是患病,是被生生折磨到无力回天的地步。大婚之夜,这位贞烈的小姐,不肯向篡位称帝的逆臣贼子口称万岁,用发簪戳进喉咙,刺哑了自己。萧赜要她写信劝诱王玄之入朝为官,她也不肯动笔,恼羞成怒的新帝,便把她跟公马关在一起……
“幺奴三岁就能写字,六岁就能吟诗,十岁已经是琅琊王氏最好看的小姐,十四岁……十四岁已经红颜枯骨……”王玄之用修长的手指在眼角轻轻一抹,声音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清冷淡定,“对不住,不该在小姐面前说起这些。”
冯妙看着那两盏长明银灯,轻轻摇头:“是我不好,不该问起这些。”烛火间,似乎依稀映出一张天真明媚的少女面庞。火光一跳,那少女的脸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分明是拓跋瑶的五官相貌。冯妙大惊,仓惶后退了两步。
王玄之抬手,像是要扶她一把,却在她面前顿住,只说了一句:“小姐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