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牛家庄村西头的那棵枯心柳有多少年了?无从考证。就连村里最有资格谈古论今的八爷,说起这颗枯心柳的确切年代时,也总捋着胡须想好一阵儿,之后再摇摇头。
因为这颗枯心柳,带给八爷最早的记忆,还得追溯到日本鬼子在村西修炮楼那一年。那一年的八爷八仙桌一般高,那时候的枯心柳就曾被他整日里钻进钻出。
八爷的眼睛并不大,但他的眼睫毛奇长。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初期那会儿,儿时的牛书贵,牛长江和牛群,都是在八爷神奇而又迷人的故事里长大的。那时候这帮孩子,跟屁虫一样整日里缠着八爷讲故事,如果他不肯,就常常遭受孩子们的战术围攻。有在前面拦路的,有跪下来抱腿的,还有迂回到他后背上搂住他脖子不撒手的。这一招往往最灵,回回奏效。八爷好脾气,从未看他对谁发过牢骚,更是喜欢这些孩子。这似乎就成了八爷的弱点,每次不管八爷正做着什么,只要看见这一帮孩子围过来,就知道没有别的可说,干脆放下手里的伙计,从棉裤腰里抽出长长的铜烟袋。这个时候,他屁股底下,早已被孩子们争抢着备了马扎,他一屁股坐下,童年的牛书贵就瞪着眼睛托着下巴,蹲在八爷长长的烟袋地下,拍一拍八爷的腿,急切的说:“爷,快说,接着讲,就接着上回的讲。”
那一年,我和你们这般大。鬼子的炮楼一夜之间就在咱村西的高粱地里建好了。远远的高高的,周围都留了抢眼。后来才知道,给日本鬼子修炮楼的全是咱中国人,在远处拉到这里来,一帮鬼子驾着大长枪围着,谁也不敢逃。第二天,牛家庄的人就都知道鬼子在村西头建炮楼的事了,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各家各户,吓得都用木杠顶死大门,没有人敢出门。俺家的茅房,修在在大门外头,冬天的一个上午,天上阴云密布。我刚提起裤子,就听到有几个男人叽里咕噜说话,咱是一句都听不懂,我可知道他们肯定是鬼子。我蹬着墙缝一瞧,天哪,果然是三个黄衣服的鬼子,两个鬼子端着长枪,一个鬼子腰里别着短枪还有晃来晃去的一把战刀。这可咋办,这下,我想回都难了,俺家的大门也没锁。当时我后悔死了。心想,我死了不要紧,可还连累了我爹我娘,又转念一想,我死了,俺爹和俺娘也没法活。终于等到一个难得的机会,三个鬼子都面朝前方,后背面向俺家的大门。我就猫着腰,轻手轻脚的走猫步,偏偏那么巧,那个短枪的鬼子一回身,正好看见我,他喊了一声,我立马定在原地,眼睛半闭着,棉裤裆立马就觉得湿露露的,等他们过来杀我。眼角里我看到,短枪的鬼子堆了一脸的笑,晃着身子走过来。“你滴,小孩,给我们带路的,好滴?”这不,他们也会说中国话啊,原来他们是想叫我给他们带路。给鬼子带路,我才不呢,俺爹俺娘说过多少回,鬼子是大坏蛋,凡是坏蛋都不是好人,都是咱的敌人。见我犹豫着,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猜到我那是吓的,就把一个长条的东西递给我,笑眯眯地说:“小孩,好吃,巧克力的好吃。”那东西就放在我鼻子下面,香味钻进我的鼻子,我的口水就流出来。我舔着嘴唇坚持着,那鬼子以为我担心什么,就回手咬了一口,又重新递给我,这回我真的坚持不住了,赶紧用手抓牢,三下五除二,塞进了嘴里。当时就是觉得那东西好吃,却什么都忘了。
刚刚吃完巧克力的我,满嘴香甜香甜的。我在前面走,他们就在后面紧跟,一步不离。心想,鬼子也不像大人说的那么坏呀。突然,听到几声清脆的枪声。迎着枪声往前冲,几个鬼子慌慌张张地拉起我就往炮楼方向跑。他们拉着我的手,连拉带扯的,我哪里跟得上他们跑得快呀,有好几次,我摔倒了。他们就像提小鸡一样把我从地上提起来,也不管我的胳膊疼不疼。直到这时,我好像才明白过来,鬼子说叫我给他们带路,原来是想让我做他们的人质,或者是做射击他们的八路叔叔们的枪口的挡箭牌而已。爹和娘说的没错,鬼子就是大坏蛋,永远都不变。对面的枪声真的停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