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生气啊?”
“咱爸脾气太坏了。他两个本来就经常吵架,有时候还打起来。咱娘终于还是受不了了。”
“你爸脾气是有点暴……”叔叔们边安慰着我们俩,边数落着父亲的不是。
自行车在暗色里急速前行,很快就来到了长春街上。
我心里七上八下,非常害怕,如果母亲真的从此离开了家,那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父亲的暴脾气我早也已经忍无可忍,如今又是考学的关头,如果母亲走了,别说是上学,就是能否生存下去,都成了问题。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没有路灯的街上,被两旁门面里的灯光依稀照亮。街上人影匆匆,有不少都是长春中学的学生,都在低头赶路。
沿路问讯着,我们在街头十字路口转了弯,向北找去。
很快,长春街远远的留在了身后,两旁换成了树木、壕沟和田地,好在有月亮,还不是那么昏暗。
约摸走了二三里地,眼尖的姐姐突然指着路东喊了起来:“那里好像有一个人!”
月色下,只见壕沿边蹲着一个白色身影,看上去确实很像母亲。
叔叔们停了车,我们俩赶忙跑过去,嘴里喊着:“可是俺娘?娘!娘!!”
母亲没有回应,只是抽泣着。
我们听出正是母亲。一颗悬着的心才算安稳了。
姐姐上去拉住母亲的手臂带着哭腔说:“你跟俺爸生气,就这么走了,……不管我们几个了吗?”
母亲哭泣道:“我受够了,我实在受不下去了。……我都把你们拉扯大了,你们得自己照顾自己了……我实在忍不下去了……”…
“到底是因为啥啊?”我问。
“为啥?还不是因为犁地。我在前面带牛。他在后面掌犁子。话不好好的说,就赶牛骂牛,骂牛也算了。他还骂人。我可受不了这个窝囊气,就不叫他骂。就因为这……”
听了这些话,我的心也几乎要气炸,回忆着,父亲借着骂畜牲的名头骂人。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上过高中,文化水平高,骂起人来也是一套套的,而且发起脾气来脸色紫胀,非常吓人。我们三个孩子从小受这种辱骂和恐吓惯了,个个养成了谨小慎微大气不敢出的性格,腼腆而怕人。不敢交际,这便是其中根源。母亲性格本就要强,自然吃不消,每每父亲辱骂到她,必然还嘴顶撞。骂得急了,自然拳脚相向。以前是因为我们三个年龄尚小,不得不忍耐下来,现在却真的忍不下去了。
“又打你了?”我充满怒气地问。
“打倒没打起来。我实在是受不了他不把人当人看。人又不是小猫小狗,是给他骂着玩的吗?”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却有很多句句在理的话,令我记忆犹新,这便是其中一句。
“两口子过日子,哪有十全十美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不是磕磕绊绊的。”跟随而来的叔叔劝解道:“你一生气就这么走了,你这个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还是快点回去吧!”
“你真的不要我们了吗?回家吧!”姐姐也借机央求道。
“我不回去!我就是死在外面也不回去了。我真是受够了!”母亲却根本听不进劝去。
“是不能就这么回去!”我气恼着说,“娘,你别回去了,我也不回去了,咱们一起走吧。我也挨骂挨够了……”
“你这小孩怎么说话呢,不劝着你妈回去,还叫她走?”一个叔叔听了我这话,当时批评起我来,但很快又被另一个叔叔拉住了,不再吭了。
“就是,你别胡说了。”我正要分辨,姐姐也连忙拦我的话头。
“我是说真的。我也不想回那个家了。一点亲情都没有。天天都是没完没了的辱骂。我早就想逃走了。”我理直气壮地说。
母亲却说:“别乱说。你还得上学呢,你成绩那么好,不考学太亏了。我一个人出去就是要饭也饿不死,你跟着我还咋上学呢?”
叔叔们这才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劝母亲回心转意,他们顺着母亲的话茬接着说我马上就要中考了,赶紧回家吧,别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如此劝说了半晌,母亲这才动了心,语气缓和了:“谁说我要走了?我只是一时气不过,出来散散心。都这么晚了,咱们回去吧。”
五个人,两辆自行车,骑车已经载不完了,只好都步行。经过灯火通明的长春街头时,正看见长春中学的几个教师以及副校长等人向北走来。他们认出了我,问我干嘛去了。
我只能语言模糊地敷衍着:“有点事儿……”
“马上就中考了,一定要把中考当成第一要务!别让别的事儿耽误了升学大计!”副校长拉住我的手,殷切而诚恳地说,“你是咱们学校为数不多的几个希望之一,可不能关键时候掉链子啊!”
别了老师们,下了长春街向家走,半路遇到了正骑车赶来的父亲。这时,不管别人怎么批评,他都以沉默相对。
父亲就是这样,当正处在气头上时,他的脾气一发起来就不受控制,无论多么恶劣的话都能骂得出来,而一旦气消了,又会暗地里自责自怨,自卑不堪。从文革中走来的他,目睹了过多的不公,吃了太多的苦,生活压力过大等等,又加上以前在社会上所受的各种伤害,都会在性格中留下伤痕,而平时的乖张行径,便是这伤痕的反应。按书本上的描述,他这应该是典型的躁郁症,既脾气暴躁,又忧郁悲观。
母亲不识字,唱歌只会“东方红,太阳升……”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干起活来不要命,曾经是多次在公社里干河工时获得劳动模范的称号。书本上说劳动光荣,偷懒可耻,我这光荣的母亲也就因为年轻时过于劳累,年纪大时得了膝关节骨质增生的毛病,如果不喝止疼药,便疼得无法走路。狗日的当年政府并不会因此对她有任何补偿。
母亲最常说的话题是六零年饿死人。当年已八岁的她饿得双腿浮肿,赶着一头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猪在红薯地里瞎拱,每每看到小猪翘起屁股嘴巴前蹄一起上便知道是拱到了烂红薯,便赶紧把猪赶跑,把红薯扒出来。如此忙活一天,再加上沿途摘来的野菜和草根,回家就做成了一顿饭。虽然不足以填饱肚子,但勉强能维持生命。饶是如此,她那个已经六岁的妹妹也还是没有挺过那段悲惨岁月。)